作者 / 蔡崇國
我以一種入彼岸之前的心態在客廳裡等候接見
我早就想親眼見見達賴喇嘛,特別是在他獲諾貝爾和平獎之後。其原因首先是他的為世人所崇拜的名氣;其次是因為我期待他給我們一種超越於政治與日常生活之上而又使政治和日常生活更有趣味、更有魅力的支撐力。我感到,沒有這種支撐力,我們會墮落下去。
因此,我以一種入彼岸之前的心態在客廳裡等候接見。
見到他的第一眼,不免失望—太平常了,這是一張隨處可見的面孔,沒有我所想像那種飄逸、幽深、靜諡。彼此也因此沒有距離。也因此,親切迅速代替了失望。
規定的時間只有三十分鐘,不敢閒聊。落座後,簡單表達了感謝和榮幸,但便開始通過翻譯南希小姐向他提問—我不懂西藏,提的問題大而空,近乎公式化。
在未來的五至十年之間,中國將有非常巨大的,走向進步的改變
我問:您對中國未來怎麽看?『六四』之後,您對解決西藏問題的主張有什麽改變嗎?
這是一個令人正襟危坐的題目。達賴喇嘛迅速收起了笑容,略加思索,便答道:『現在發生在中國的許多變化和事件,與東歐各國的變化相同。我希望這能促進改革。『本質上看,人是渴望民主自由的。這是人類最基本的需求,因此,沒有任何一種力量可以阻止。在未來的五到十年之間,我感到,中國將有非常巨大的,走向進步的改變。
『至於西藏問題,我的立場及主要原則並無改變。這個立場,也就是我曾在法國斯特拉斯堡的歐洲會議上所發表的五點構想。我將繼續堅持這個立場』
我希望他多說話,便告訴南希小姐:不用給我翻譯,繼續提問。這時,我聽見達賴喇嘛在一邊像孩子般的吃吃竊笑。我恍然大悟:他一定懂漢語。
南希小姐便提出了我事先準備好的第二個問題:『獲得諾貝爾和平獎象徵世界人民對您的理解,您是怎麽做到這一點的?
暴力不僅違反人性,而且所造成的結果通常是更壞
他哈哈笑,連連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應該問問那些評選委員會的成員們。』然後認真地說:『當然,近三十年來,特別是在最近的十年裡,在每一個場合我都不斷地告訴西藏人民,儘管在亞洲,有許多困難,但,仍不應該想到使用暴力。暴力不僅違反人性,而且所造成的結果通常是更壞。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已經越來越清楚地看到,暴力手段是越來越行不通了。』
東方人的事為西方所關注,所了解,本是件十分困難的事。然而,西藏問題之引人注目,似乎提出了世人對其他類似問題的程度。達賴喇嘛的支持者遍及世界,他們那種為了西藏有一個好前途而表現出來的獻身精神,讓人迷惑不解:
這種巨大的道義上的力量,是如何喚起的?
我希望了解這些具體的東西,包括方法、手段。但,達賴喇嘛喇嘛卻作了上述這沒有實際內容的回答,令人失望。這是因為我提問之主旨不明,還是因為他從來就不留心方法、手腕之類的伎倆?恐怕,二者兼而有之。
第三個問題:『在您的身上可以看到一種超政治行為的精神,此精神是什麽?在政治上有何意義?』
我對政治的介入乃是一種精神的實踐,我不想在政治活動中獲得名聲或是權力
他說:『我想,最重要的是一個人的動機。如果你的動機是建立在一個好的基礎上,那麽,任何一種行動,甚至任何政治事務都可以作為精神的實踐。因此,我對政治的介入乃是一種精神的實踐,我不想在政治活動中獲得名聲或權力。我從事政治活動,理由很簡單,那就是人民對我的信仰、尊敬、需要,因此,我對他們有責任。今天我所從事的,與其說是政治活動,不如說是關於人性的工作。』
這時,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便問道:『中國人民對您並不了解,你們的抗議往往使他們想到民族及宗教的狂熱,像伊朗曾有過的那樣。我想問您,除宗教的不同外,您怎樣區別於何梅尼?』達賴哈哈大笑,風趣地說:『我可能像何梅尼那樣。』南希小姐趕緊說:『我希望不要這樣!』引起大夥的笑聲。接著達賴喇嘛認真地說:『在西藏,我只是個精神領袖。在一九六○年我就非常清楚這個問題。我發表過聲明表示,如果三分之二的西藏人民通過,達賴喇嘛的權力就可以在國會廢除。當時,許多人被這個想法所震驚。
這之後,在一九六九年的一份正式聲明中,我明確地表示,達賴喇嘛是否繼續存在,完全取決於西藏人民的意願,現在,這些我都沒有改變。
一九五九年流亡之後,我們一直盡最大的努力闡釋我們的民主主張,同時,在一些地區建立民主的基地,例如在達蘭薩拉行政區。我們不斷致力於民主意識的發揚。』
我執著於宗教,我將通過宗教促進民主的實行
『而最近,我開始告訴西藏人民,不管是現在或是未來,除了民主,沒有第二條途徑。我們堅持民主,並不是因為時下流行,談民主更不是趕時髦。而是因為我們真實地推崇民主的原則及其真義。
另外,談到整個國家的發展,則首先必須以尊重每個人的發展為基礎。個人的發展乃是其個體的天然本性能充分地施展,這才是民主。所以,民主是義務,也是一種需要。
民主的實現,現在的一個大障礙是獨裁專權、另一個與之完全不同的障礙是,到目前為止,仍有許多不明民主的真義,這將有損於民主體制的健全發展。
我執著於宗教。當我活著時,我將通過宗教,促進民主的實行。在未來的二十年,這是我的主要目標。也期望在此同時,民主能在西藏實現。』
我進一步問道:『我可以想像一旦您回到西藏,那裡的人民歡迎您之熱烈,甚至是狂熱。您怎麽有把握控制住這種狂熱而不被這種狂熱所控制呢?』
又是一陣大笑。這次,我沒有加入進去,因為我並不覺得有什麽好笑。而且,我急切地註視他如何作回答。
達賴邊笑邊摘下手腕上的那串念珠,兩手握住念珠的一端,輕輕一甩,親切而隨和地擊打了一下南希小姐,笑著說:『如果我說他們不聽,我就拿這個打他們。』達賴喇嘛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他以玩笑作逃避。
我很想就此追問達賴喇嘛。但,南希小姐已提了一個問題,極長:『東歐民主運動成功地令政府一再讓步以致下台。其中波蘭擔前鋒角色,波蘭人民十年來在艱苦中為民主繼續努力,宗教力量功不可沒。請對東歐政治演變與宗教力量影響致評。』
在恐懼和猜疑之下是很難達到幸福的。我認為幸福的基本源泉在於完全的自由
達賴喇嘛懵了一陣子,答道:『這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若籠統地概括更難做到。在西藏,宗教和世俗門爭的結合也和其他地方類似。
無論如何,世俗的門爭是為了爭取自由和民主。這是人性的主要源泉,人類是需要自由的。我認為,人類生活最主要的目的是獲得幸福。人類實行宗教,信奉它,是因此可以獲得世俗的幸福。有些人遵循不同的方式,是因為他們認為此乃實現世俗幸福的最有力量的方式。
如今,在恐懼和猜疑之下很難達到幸福的。我認為幸福的基本源泉在於完全的自由。就以宗教為例,如果沒有宗教,自由民主運動仍會產生。總之,無論你信仰宗教與否皆不影響你對自由的渴望,它總會存在。即便是動物,對自由也有極強的慾望,但,它卻不信宗教。我們可以從一隻貓的身上看出它是十分愛自由的雖然沒有宗教。』所規定的二十分鐘訪問已過,工作人員已催過兩次,只得作罷。於是照相,獻哈達給我與南希。達賴果然通漢語,他用漢語問我:『你住在哪裡?北京,山東?』我說在武漢。他大聲說:『哦,那是個美麗的地方!』
他知道我是『六.四』後,從天安門廣場下來的學生,緊緊擁抱著我,將臉頰貼在我的額頭上。我從他身上感到一種啟示和人格的力量。這是一個普通、善良、毫無矯飾的老人,誰若攻擊他,不但荒謬,而且卑劣,而任何反攻擊,都是多餘的。
如若不信,請見達賴。
原載美國《民主中國》雜誌一九九0年四月創刊號以及由曹長青主編的《中國知識份子論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