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朱瑞:
難以忘懷的,總是夏魯寺壁畫。許多年前,當我抵達夏魯寺時,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香燈師睡意朦朧地點燃了幾盞油燈,引我看回廓外壁。我一時驚呆了:如此敘事,如此精湛,如此絢爛的藝術,完全超越了我的世界。多想拍下來啊!可當時我剛從珠穆朗瑪下來,相機裡的膠卷已用光了。
後來,我常跟朋友們感嘆夏魯寺壁畫之美,但是,無憑的記憶,總是顯得模糊和難以捕捉。最近,我在互聯網上偶然發現了夏魯寺壁畫圖片,還帶著文字說明,欣喜之情難以表述,就立刻讀了起來。
原來,這是《西藏佛教繪畫史》插圖,對圖伯特諸多寺院的壁畫藝術風格,都進行了介紹和歸納。再看作者,也不算陌生,雖然從沒見過面,但知道他在西藏生活多年,因為畫西藏,而成為著名畫家。他的作品之一《乾杯,西藏》裡面的人物,我比較熟悉,有的是同事,有的是朋友。
應該說,作者是有一定鑑賞力的,也許還可以說,對圖伯特藝術是如醉如痴的。不過,在他的眼裡,圖伯特藝術始終是中國美術史的一部分,並且,對圖伯特各種壁畫風格的形成,都歸為尼泊爾和中國等影響,彷彿圖伯特藝術,從來都沒有自己的源頭,這就不是鑑賞力的問題,而是眾所周知、作者也心知肚明的原因了。
並且,作者還把圖伯特藝術的發展,完全置放在了中國的時間表裡,比如,這個“建於明洪熙元年”,那個“建於清乾隆年間”等,而在談尼泊爾藝術時,卻是以尼泊爾的時間表為基準的,比如“李查維王朝統治期間”、“馬拉王朝統治期間”等等,看似不經意,卻不僅遮蔽了圖伯特的歷史和曆法,還以談西藏繪畫史的角度,將圖伯特歷史塗改成了“中國的一部分”:
作者一口一個“西藏地方政權”,儘管談的是十三、十四、十五世紀的事情。作者甚至還寫到甘丹頗章政權“被清朝政府冊封、邀請、賜贈,確立了西藏地方政權與清朝中央政府的穩固關係”等毫不著邊際的話兒。也不知他的這些結論之依據在哪裡?
可見,從《農奴》電影似的全盤否定西藏,到當今從藝術角度承認西藏文明對人類的貢獻,“西藏自古屬於中國”有了更新版本,然而,這仍然是殖民主義的操作手段,全方位的、包括壁畫藝術,都完全置放在了中國的框架之下,抹去西藏作為一個獨立國家的一切要素。以改寫西藏藝術史,來改寫西藏歷史。也正因為如此,在“西藏”這一極為敏感並極受限制的領域,作者獲得了關於西藏的話語權,其書可以在中國出版,其畫可以被國家認可。
這樣的作者並不是一個人,而是包括七、八十年代,那些奔向西藏的中國新一代知識分子,與他同時代的還有畫家韓書力,即現任西藏文聯主席;作家馬麗華,現分任《中國藏學》出版社總編輯;金志國,現任《中國西藏》的主編等等。他們懷著“先進”的“文化優越者”的理想主義情懷進入西藏,“支援”西藏的“文化建設”,如今,從藝術到文學,他們掌握著關於西藏的重要話語權,成了中國人讀解西藏的媒介,而真正藏人的聲音,卻被限制和過濾掉了。
如果說,在中國境內,他們為了個人利益,選擇了御用的角色,那麼,在境外,一個自由的世界裡,仍然存在著類似的現象該怎麼解釋呢?海外漢人中,有不少民主運動人士和知識分子都承認中國當局在西藏犯下了嚴重罪行,表示了對西藏人民的同情,有些人甚至在流亡藏人的幫助下,採訪調查,影印資料,獲得大量歷史照片,也就是說,歷史研究到一定深度,接觸到更多細節與背景時,就更能看出西藏的國家形態和被侵略的事實。但是,在著書立說寫文章時,一旦觸及到圖伯特歷史和政治地位、西藏領土疆域等關鍵點,就會無視西藏的國家地位,用“中國西藏”、“中國西部藏區”、 “西藏政府與中央政府”等詞彙,將中國入侵、佔領、殖民西藏的問題,與中國統治者在本土犯下的踐踏人權、政策問題相提並論,把西藏問題說成“共藏問題”,說西藏問題的起源是共產黨五十年代的政策“民主改革”造成的等等,把西藏問題的本質:一個國家對另一國家的侵略佔領和殖民,變成了“西藏問題是中國內政”的另一版本。
如果是學術討論的範疇,那麼遇到質疑或反駁也是自然的,有不同意見的人,都可以用歷史資料、檔案等證明自己的觀點。西藏問題,也不是某人或某些人說是什麼就是什麼,藏人有藏人的觀點和角度。可最古怪的是,對這些成天把“民主”、“揭露共產黨暴行”、“推翻共產黨”掛在嘴邊的民運人士來說,如果有人不認可“共藏問題”之說,指出這是改寫歷史,那麼,無論持異議的人是藏人還是漢人,儘管用了事實與邏輯論證了西藏問題並非共藏問題,竟會被某些聲稱“同情西藏”的民主運動人士指責為“挑動漢藏矛盾”、“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疑”、“特線臥底”、“妄圖用民族矛盾掩蓋共匪的反人類罪行”……姑且不論這樣論辯是否有風度和道德,單說邏輯,相當莫名其妙,就是說,在這些“民主人士”看來,“共藏問題”居然像宇宙真理一樣不容置疑,誰質疑誰就是共產黨的特線。
一個老民運人士在自己的文章中透露,“我們花了很大力氣和很長時間,從理論上把漢藏關係調正到符合客觀事實和雙方根本利益的角度,強調西藏目前主要的矛盾是共藏矛盾……這種策略,必然受到中共及其地下勢力的仇恨和攻擊。因此,多年以來,一些可疑的漢族和少數藏族人士,拼命抬高和跳動(而不是緩和及消解)漢藏矛盾,貶低共藏矛盾……這些人中,有多少是特線臥底……”呵呵,原來他們就是“正確”、原來“共藏問題”是他們的策略、原來他們說“符合客觀事實和雙方利益”就符合,這太“偉光正”了吧? !
說實在的,共產黨從誕生以來,就以虛擬敵人作為安身立命之手段,大玩抓特務的遊戲。我還以為這些號稱要推翻共產黨的民運人士有什麼不同呢,結果還是抓特務。
如果說民主和人權是這些民運人士的真正追求,就應該也尊重藏人的話語權,請聽一聽藏人的聲音吧:
“長期以來,漢人民主派人士始終堅持這一點:西藏不存在民族壓迫,有的只是共產黨政權的壓迫,而這種壓迫對藏人和漢人是一樣的。透過他們這種固執的、不由分說的堅持,讓人看到的是對“西藏自古以來就是中國一部分”的官方說辭披上民主面紗的重複。正是在此,存在著和藏人對歷史認知的根本分歧。然而讓藏人不免心寒的是,在漢人民主派的這種敘述中,幾乎從不在意藏人的看法,似乎只要是站上民主的製高點,就可以把帝國心態的大中國意識再度強加給藏人。”(摘自《“共藏問題”有問題》作者唯色)
2014年7月完稿於加拿大
原载:图伯特,在破碎与完整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