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唯色 :
藏學家Charlene Makley(夏琳•克勒)女士,在2012年《文化人類學》(Cultural Anthropology)學刊關於藏人自焚事件而特別辦的特刊上著文《亡者的政治生命》,其中寫道:“正如我在2008年所觀察到的,對藏人抗議的軍事鎮壓標誌著中國共產黨的體制正式進入到一種異常狀態,它不再封鎖、圍困特定對象的敵人,而是封鎖、圍困整座城鎮和整個地區”,“當整個高原蔓延開集體的、 非複仇的悲哀,當沉默在嚴密封鎖下燃燒,伴隨著政府安全部隊(以強迫失踪的方式)和國家媒體(以不停的新聞檢查)的不斷清除,這些自焚者燃燒的軀體其實是在’預示’嚴酷的、最終的(藏民族的)死亡,這點至為重要。”
然而藏學家的這個結論實在令人沮喪。那麼,有沒有任何不同的改變在發生呢?換句話說,在整個藏地,有沒有出現以自焚者生命換來的某種覺悟或者行動呢?
事實上,每個自焚者的事蹟及遺言都在當地廣為流傳,反響極大。比如在索巴仁波切自焚的達日縣,數百藏人自發地將數千把刀具、獵槍、子彈等集中銷毀,並誓言從此不再佩戴武器,不在內部鬥毆,不偷盜,不殺生,加強藏人內部的團結。而在連續六位藏人自焚犧牲的壤塘縣,數千藏人自發地將數千把刀具、獵槍等,交與壤塘大寺確爾基經學院、藏窪經學院銷毀,並宣誓從此不再爭鬥、不再殺生。
越來越多的民眾主動放棄、銷毀佩刀、槍支等,使我認識到這不只是在簡單地表達“我們再也不要攜帶武器”、“我們再也不要殺生”等願望,可能更具有深刻而長遠的意義,也即是出於對未來充滿危險的可能性的考量,而產生的諸多源自本土的應對辦法之一。
何 以這麼說呢?我始終堅信在藏地,有許多的高僧大德或民間精英,一直在思考我們這個僅六百萬民族的艱難處境及險惡命運。為免於被同化、被消失,無數藏人以各種行動在抗爭,包括以身浴火乃是最為慘烈的行動。然而,中國政府採取的是步步升級的鎮壓,甚至將自焚藏人全都定為有罪,自焚行為定為“恐怖主義”、“恐怖行為”,而未來,整個民族被抹黑為“恐怖分子”的集體形象將會不斷地被中國政府構陷下去,當然它的目的就是徹底扭轉藏人在全世界一直持有的非暴力形象。
通過多年來的殘酷事實,藏地的高僧大德及民間精英可能已經預見到這巨大的危險。而如今在康和安多興起的放棄、銷毀佩刀的行動,會不會是從現在起,就以自我犧牲的方式,來向世人展示藏人維護“非暴力”的形象,從而使將來有可能被抹黑成“暴力”的陰謀落空?會不會是促使更多的藏人,從現在起就相互警示,共同為整個民族的延續存在而甘願付出這樣的犧牲?
聯想到2008年之後遍及全藏地的種種“非暴力不合作”,比如“不過新年”、“罷耕”、“拉嘎(Lhakar)”等等,底層百姓以放棄、銷毀佩刀的方式,再一次體現了對“非暴力不合作”的堅持。更重要的是,這一行動是與寺院及僧侶一起完成的,諸多的“非暴力不合作”的範例,其實都與寺院及僧侶的影響力分不開。非暴力並不是簡單的、口頭的不暴力。非暴力不合作是有方法的,在藏地發生的不合作事例已經很多,需要有審慎的思考和策略性的規劃以及引導,而民眾很快就會意識到這類不合作所傳遞的信息。
原载唯色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