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普瓊:
在法國西南角有個不起眼的小村,村名叫雷祖士。有意思的是這小村里的村民們每年過藏歷新年。
幾年前的馬年藏歷新年,他們請我去做藏餐,我這時才知道,原來他們在早些年前成立了一個關注西藏事業的民間社團,社團的名字叫勃朗峰的雪山獅子。
我去的那天是個下雪天,鵝毛大的雪花到處飄飛著, 雷祖士周圍的群山全被白雪覆蓋了。路邊積滿了白雪,停車場積滿了白雪,山腳下的農舍也披著一層厚厚的白雪,有時公路上跑的汽車背上還背著一層厚厚的雪。正因為這個雪和這個藏歷新年,雷祖士也迎來了好多滑雪的人和過年的人。在這個季節,雷祖士到處熱熱鬧鬧的。
雷祖士的這個民間社團的頭叫D先生。 D先生是個熱心腸的人。在過藏歷新年期間,D先生忙裡忙外,從早到晚忙個不停。他一會兒安排會場,一會兒召集工作人員,一會兒頭上帶著片片雪花來到我身邊問我:“普瓊,缺什麼東西嗎?”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走的時候還說:“普瓊,一定多做些饃饃(西藏肉包子),我們這兒的人都喜歡吃西藏的饃饃。”
D先生忙了一天也沒白忙,在這一天裡,人們能看到介紹西藏的圖片、有關西藏的電影、藏族藝人的演出,還有報告會、討論會、登山遊玩活動等等。把一個藏歷新年搞成一個西藏文化展示會,真不錯。
下午我正在做饃饃時,D先生又進來問問這問問那,然後站在我身邊,歪著腦袋看我做饃饃,過一會兒,他若有所思地問我:“普瓊,你是否特喜歡雷祖士?”
“為什麼?”我問。
“因為雷祖士也和西藏一樣銀裝素裹。”他說。
我笑了笑什麼也沒說,心裡想,他就是不了解西藏。他以為西藏到處白雪皚皚,這皚皚的白雪就能勾起我喜歡這地方的情感。可他哪裡想像得到我曾生活的西藏首府拉薩譽有陽光城之名,哪裡容得下這麼厚的白雪。別說拉薩,我的出生地後藏小鎮喜卡孜每年也只見到三四次下雪的景象而已。像雷祖士的這種整個冬季路邊房腳積滿厚厚白雪的景像在西藏上述城市就看不到了。相反,如果你到了西藏南部,就像到了某個亞熱帶地區一樣,到處綠樹參天,鳥語花香。有一年我在法國遇見了一位瑞士某旅行社的老闆,他說他不久前去了一趟西藏南部的貢布地區,他有些驚訝地告訴我,貢布那個地方跟瑞士一樣,到處是綠油油的森林,還能吃到不少不知名的高原水果。可不是嗎,西藏貢布一帶受印度洋的暖風影響,形成一種亞熱帶氣候,如果你不親自到貢布,你是想像不出西藏還有這樣的好地方。
法國和西藏真的離得太遠太遠了,遠的足以讓西藏始終裹著一身的白雪深藏在這些村民們心中。
晚上吃飯時間一到,我把蒸好的饃饃都盛在盤裡端到桌面上,可等了半個多小時,卻沒有一個人來吃飯,這使我感到有些奇怪。這是怎麼回事呢?熱氣騰騰的饃饃全涼了。過了一會兒,我又把饃饃都擺進蒸屜裡熱起來,繼續等著他們。可饃饃熱了,吃饃饃的人還沒來。這時,有些饃饃開始露底了。是的,饃饃哪能禁得住這麼反復加熱?又過了二十多分鐘,吃饃饃的人仍然沒來,這時我有些急了,我把一屜一屜的熱氣騰騰的饃饃盛在盤裡放在一邊,只是把底鍋的水燒在火上就叫D先生去了。
見了D先生我就說:“再不吃,饃饃全露底了,饃饃露底那可不是饃饃了。”
D先生看我有些急了,馬上就去叫那些人。原來那些人都在另外一間屋裡討論事情。
我心裡有些煩,煩的同時也產生一種好奇,他們連飯都不按點吃,他們到底在討論些什麼呢?於是我走到那間屋門口,站著側耳聽了一會兒。
原來他們在裡邊熱熱鬧鬧地爭論著,說的全是西藏的事。
那時我剛到法國不久,他們說的那些長段長段的法語我聽不大懂,但不少經常從他們嘴裡說出來的詞像一塊一塊小石子兒一樣,“叮叮噹當”地敲響在我的耳膜上:平等、公正、尊重、自由、民主……這些詞他們就像說出他們父母的名字一樣,說得輕鬆、熟練、坦然,可我這個剛從西藏出來的人聽起來,卻不免有些不自在、不順耳,甚至有些詫異、膽怯。
“普瓊,鍋底快燒穿了。”突然有人從廚房裡叫我,嚇得我趕緊跑回廚房去了。
到廚房一看,鍋底倒沒燒穿,但也快了。我立即把一大勺水倒進鍋裡,隨著“嘶”的一聲,一股蒸氣擋住了我的視線。
我一邊幹活一邊在心理尋思:“他們膽子怎麼這麼大,還敢議論這麼多西藏的事?”
“普瓊,開飯了,都出來了。”這時D先生像是取得了偉大的勝利一樣叫喊著跑過來了。
排隊,盛饃饃,品嚐,叫好……那些讓我詫異、膽怯的詞又從他們的飯桌上跳進我的耳朵裡。抓著熱乎乎的饃饃手燙,聽著那些詞心燙,我只能不停地用手中的抹布擦拭額上的汗。
五百多個饃饃一會兒被他們吃光了,好幾個人過來向我伸出大拇指表示好吃,有幾個還試著對我說藏話的“謝謝”,眼睛往上翻翻吐出個“吐”,又摸摸頭蹦出個“起”,然後最後一個字“切”則混在一片笑聲中扔過來了。
這時,一位五十多歲的法國老人一隻手端著盛有饃饃的紙盤,另一隻手抓著咬了一口的半個饃饃,身邊還帶著一位同樣端著紙盤的藏族喇嘛進來了,那位法國老人好心地讓我們兩個藏人互相認識。那位藏族喇嘛見到我很激動,問這問那的。我見到同胞也有同樣的感覺。老人站在我們中間聊起了藏人藏事。老人穿得很好,長得也很有精神,鼻樑上架著一副眼鏡,看似像個知識分子的摸樣。那時剛剛在西藏發生抗議遊行沒多久,老人情緒激動地說了一堆他的觀點,說完之後,老人很認真地告訴我倆:“我已經給中國的總書記胡錦濤寫了一封信,我對中國政府對西藏的做法提出了批評,但現在還沒收到胡錦濤的回信。”
天哪,我們怎麼遇到了這麼一個天真的老頭?中國的官僚機構一層又一層,你一個普通老外的信能到總書記的手裡嗎?即便到了,人家會理睬你這個批評嗎?這位先生多麼不了解我曾經生活過的那個地方呀。
我看著我的同胞的臉,同胞也看著我的臉,我們什麼也說不出來,但我們都讀懂了彼此臉上的表情。
法國和西藏真的離得太遠太遠,這遙遠的距離才造就了這麼一個天真可愛的老頭。
人都走了以後,我獨自一個人站在院里呆了好久。天還在下著雪,身邊一片白茫茫,地上的雪在不斷地增多,我的頭上身上也漸漸覆蓋起一層厚厚的白雪。沒一會兒功夫,我幾乎變成了一個高大的雪人。我舉目遠望著白雪皚皚的勃朗峰,眼前出現的卻是遙遠的拉薩,八廓街的轉經人,大昭寺內的朝聖者,甜茶館裡的喝茶客,還有那些老實巴交,說東就東,說西就西的上班下班的人…… 我在想,我們藏人何時也能像這些老外們一樣毫無畏懼地談論西藏的這些事呢?
突然間,我又想起了八十年代我在西藏時的一個下雪的早晨。
那是一個冬末的早晨,天上飄著紛飛的雪花,拉薩穿了一身白雪的藏裝了。
我騎到單位門口正推著自行車進門時,碰巧我的一個同事也推車過來了。他過來時,臉上表情有些哭笑不得,到我跟前就告訴我:“今天早上一個換乾酒糟的老農在我們那條巷子被幾個漢人便衣帶走了,結果是個大笑話。”
“怎麼回事?”我一邊跟他往辦公室走一邊問。
“今天有個老農早早來到我們那條巷子,按他們傳統的習慣往各家各戶窗戶喊:’羊糞蛋換酒糟嘍,羊糞蛋換酒糟嘍’,可他喊了沒一會兒,就出現三四個便衣警察把他帶走了。過路的藏人們跑過去論理,原來那幾個漢人便衣不會說藏話也聽不懂,他們以為那個藏人農民在喊顛覆國家的口號就把他帶走了。”
“真的嗎?”我卻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百分之百是真的,有半點虛假,你把我當分裂主義分子抓起來。”他時時說話幽默。
果不其然,下午的時候,這件事在拉薩的大街小巷傳得沸沸揚揚,藏人們氣憤、無奈,哭笑不得。
一想起這些,我越來越覺得法國和西藏的確離得太遠太遠。
雪還在不停地下著,眼前是白茫茫一片,我死死地盯著眼前那片皚皚的白雪,耳邊似乎又聽到了白天老外們扔過來敲擊我心田的那些詞:平等、尊重、公正、民主、自由等,我用藏文把這些詞連起來,我越連話越多,越連越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一時間,我好像站在一個演講台上一樣,我要把法國與西藏之間的距離向全世界演說。
“普瓊。”我的演說被一個輕輕的叫聲打斷了,我轉身一看,是D先生站在我的身邊。
“是不是跟你的家鄉一樣?想家了吧?”
我什麼也沒說。
“你快成一座雕塑了。”D先生拍拍我身上的雪,說道:“快進去睡覺吧。”
我點了點頭,把雙腳從雪中抽出來,抖動抖動身上的雪,向D先生揮揮手就轉身進屋睡覺去了。
可我躺在床上卻沒有一點睡意,眼前全是西藏那些讓我揪心的事。
哎,法國和西藏真的離得太遠太遠,太遠太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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