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唯色 :
一個寒冷的下午,北京的空氣一如既往的糟糕。我們坐在某個咖啡館的一角,話題始終圍繞著冰天雪地的雪域高原。我們的眼前是燃燒的火焰,我們的耳畔是火焰中傳來的藏語吶喊,我們的心,交織著敬意、同情與哀傷,而我更多一層血肉相關的痛。因為那一個個以身浴火的人,是我的同胞。
與我交談的是法國《世界報》的記者和他的朋友。他們是前一天晚上回到北京的。在那之前,整整四天,他們去了安多拉卜讓和碌曲,在中國行政區劃上,是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縣和碌曲縣。他們急切地告訴我,探訪了三位自焚藏人的家鄉,而這三位自焚藏人都是在今年11月自焚的。
《世界報》的記者展開地圖,指點著被打上記號的阿木去乎鄉、桑科鄉和阿拉鄉,講述著在這些佈滿警車和乾部的偏僻鄉村晝伏夜行的經歷,他們儘管是不請自來的陌生人,卻得到一個個牧民冒險相助,悄悄地被帶到自焚藏人的家裡,費力地訴說愈發艱難的處境。
是的,這麼做非常危險。兩個月前,甘南州公安局發布藏漢文兩種文字的通告,要求舉報自焚事件的“幕後黑手”、舉報自焚線索,許諾會重金獎賞。此通告貼滿甘南州一市七縣的城鎮和鄉村。當局甚至每天發一個同樣的手機短信,聲明舉報獎賞5萬-20萬元。許多村莊的路口以及寺院都被安裝了攝像頭,從各個單位抽調的干部輪番值班,晝夜坐在發動機始終運轉的車裡,監視有無藏人自焚。諷刺的是,通告貼出之前,甘南州七個月內6位藏人自焚;通告貼出之後,短短一個多月內, 甘南州連續14位藏人自焚。
被秘密逮捕的藏人愈來愈多。 11月26日在丁古寺大殿前自焚犧牲的碌曲縣阿拉鄉牧民貢布次仁,祖父和父親在他自焚十天后被安全局抓走,至今仍無音訊。甚至,一位藏人自焚時,一旁目睹的女子也被安全局抓走。但即便是如此的“紅色恐怖”,還是有許多藏人探訪自焚同胞的家人,捐款捐物,表達崇敬。夏河縣桑科鄉自焚的兩位藏人中,有一位家境非常貧窮,只有四頭犛牛、十幾頭羊,給他家捐的錢達到十幾萬元,但他的母親把錢都捐給了寺院和學校,而他的兩個幼小孩子,他的母親說要靠自己的勞動來養大。
這都是《世界報》的記者秘密走訪自焚藏地,了解到的第一手有關藏人自焚的情況,無疑非常重要。事實上,歷盡艱難去自焚藏地採訪的外媒,還有法國《解放報》 與法國《新觀察家》周刊、美聯社、美國時代周刊、澳洲ABC電視台等。我見過法國《解放報》與法國《新觀察家》周刊的記者,他們兩度去安多熱貢,都各有翔實報導和珍貴照片。第一次是今年4月去了自焚藏人索南達傑的家鄉。第二次是今年11月底去了自焚藏人當增卓瑪的家鄉,原本還想去另一位自焚藏人的家鄉,卻被村口的拿槍便衣驅逐。
一次比一次困難。在中國政府嚴密封鎖全藏區的事實面前,這些外媒為去鐵網下的藏地了解藏人自焚的情況,已經是竭盡全力。
然而,有美國身份的漢人作家丁一夫,最近在解釋他為什麼“在藏人自焚問題上……保持沉默”的文章中說:“沉默首先來自於媒體。至今為止,全世界還沒有一家媒體到達任何一起自焚的現場,沒有一個記者採訪過任何一個自焚者的家庭和朋友,沒有發出過一篇有關自焚者的詳細報導。”還理直氣壯地說,“我想問一問,為什麼全世界媒體都集體失去行動力了?”
這樣的指責是不屬實的,也是不負責任的。
2012/12/20
原载:唯色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