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唯色 :
每每想起正當盛年突然去世的十世班禪喇嘛,我總會憶起多年前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記憶還算深刻,雖然那時我才十七、八歲,在西南民族學院的預科讀高二或高三,大概是1983年或1984年的某一天。在那之前,就從小被教育成紅色接班人的我而言,其實對十世班禪喇嘛幾無印象,只知道他被稱作“班禪大師”,是“西藏第二大活佛”。
聽說他要來民院,我和同學們以及比我們年長的大學生們,一大早就被領導和老師安排到民院門口迎接。應該是冬季,我們排著兩路縱隊久等不至,被凍得不行,我就心裡不樂意。當時我們都沒穿藏裝,儘管民院有相當多的藏族學生,但我不記得有誰穿藏裝。只記得離我們不遠有兩個蒙古族男生,穿著藍綢緞的蒙古長袍,顯得分外突出。
終於等來了班禪大師。那是第一次見到他,高大魁梧,神采奕奕,但穿的不是袈裟而是深色藏袍。我們這些藏族學生是鼓掌還是高喊“歡迎歡迎”,這我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兩個蒙古族男生一下子跪在地上,將藍色的哈達舉過頭頂,唱起了像蒙古歌的那種歌,調子很悠長。而且,當班禪大師走過時,他倆站起又伏地,磕起了等身長頭。我當時心想,這兩個男生很迷信啊。
之後,就去了民院禮堂。我們因為是從甘孜州和阿壩州來的藏族中學生,被安排在前面就坐,因此也就有機會清清楚楚地聆聽班禪大師的講話。好像聚集在禮堂裡的都是藏族學生和老師,本來班禪大師是說藏語的,但他問是否聽得懂,台下鴉雀無聲,於是班禪大師就說起了漢語,是非常流利的普通話,這下我們都聽懂了,是在批評我們,很嚴厲地批評我們,批評了兩三個小時,我旁邊的同學都在嘀咕:哎呀,被罵慘了。
班禪大師真的是拍著桌子批評我們。說你們是藏人,你們卻不會藏語,你們也不穿藏裝,你們嫌穿藏裝麻煩,這有什麼麻煩呢?他說著就把手抬起,抖了抖手臂,長長的絲綢衣袖就滑下去了。他一邊挽衣袖一邊說,這樣學習、工作很方便嘛。你們是覺得穿藏裝丟人嗎?你們把自己的傳統和文化都丟棄了,你們就不是藏人了。等等,等等。我又心裡不樂意了。當時我並沒覺得慚愧,只覺得挨罵不舒服,也因此記住了這些話。
後來聽說班禪大師來西南民院,原本準備給民院一筆錢的,而民院也很想要班禪大師的資助。文革結束後,被關押多年的班禪大師恢復了公開活動,每次去藏區,成千上萬的藏人都擁擠著去朝拜他,並獻上無數供養。聽說供養的錢幣都用麻袋裝。而班禪大師總是把信眾供養的錢幣資助辦學校或民族教育,這在藏區廣為人知,所以民院也想沾光,孰料班禪大師對民院的藏人學生很失望,據說是一分錢沒給就走了。
多年後想起這件往事我才感到羞愧,這是遲來的羞愧。多年後看到藏人網友之間盛傳十世班禪喇嘛的兩段著名語錄——
“我會講漢語是我能力和知識的體現,如果我不會這些也不會成為我的恥辱,但是我不會講藏語、不會藏文,那麼就會是我畢生的恥辱,因為我是一個藏族人。”“如果你們穿藏裝感到羞恥,那可以不穿。如果你們講藏語感到羞恥,那可以不講。但是你們的肉和骨頭怎麼辦呢?你們出生於藏人家庭的事實是無法改變的。你們的祖先是藏人。但如果看你們的行為,你們正在使得民族被同化。”
——我不禁嘆息,又像是看見了班禪大師恨鐵不成鋼地,朝著我們這些年輕的藏人抖著長長衣袖的一幕。
2014年1月28日(十世班禪喇嘛圓寂25週年紀念日)
原载唯色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