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整理: 唐丹鴻,翻譯: 桑傑嘉 /
7.一千五百多名僧人起義
中國人開始抓捕牧民中較有影響力的人。我們沒交武器前,他們不敢,因為我們部落的武器非常好,漢人很清楚。現在武器交了,我們沒有能力反抗了。他們不是一下子把人全部抓起來,而是今天叫幾個過去,明天再抓幾個,隨便找個理由,比如說戈達倉謀反時你給戈達倉提供了食物,你給戈達倉通風報信,你以前是地主,你在舊社會做過什麼什麼……總之,他們前面讓喇嘛堪布擔保的那些話,都是謊言。
他們「宗教自由、不改革寺院」的那些話,也都是謊言。他們不但要求寺院交出武器,而且開始抓捕寺院的喇嘛、沒收寺院的佛像、唐卡等。首先抓捕了寧瑪寺的僧人和喇嘛,把朱古、堪布等都抓走,我的僧人舅舅,他是一個堪布,也被抓了。 (譯注:甯瑪寺指的是藏傳佛教寧瑪派的寺院。)
我們那裡有一個格魯派的寺院覺日寺,共有一千五百多名僧人。有二十五名僧人拿著槍上了山,帶頭的是喇嘛赤烈。共產漢人到覺日寺要求寺院交出武器,寺院方面說武器已經被二十五個跑到山上的人拿走了。其實那二十五個僧人並沒有走多遠,就在我們家鄉附近的山上。解放軍進行了兩次圍剿,倒被他們殺了不少士兵,而二十五個僧人只有一人被漢人打死了。
有一天,喇嘛赤烈返回了覺日寺,對寺院方面說:「我們只有二十四個人了,一個被打死了。現在寺院想怎麼樣?如果寺院不反抗,我們二十四人就去拉薩。如果你們也要反抗,我們大家就一起反抗吧。」寺院召開了會議討論,最後決定到山上有檀木林的地方紮營反抗。就這樣,寺院一千五百多名僧人全體上了山,領頭人就是喇嘛赤烈。
僧人們在一片叫秀巴多熱麻的林子裡紮了營。沒過幾天,共產漢人從甘孜、娘榮等地調來軍隊,從四麵包圍了覺日寺僧眾所在的山。我們當時認為漢人只能從大山正面進攻,沒想到漢人從後面的雪山上走下來圍剿僧人。那天早上,我和父親正在擠犛牛奶,忽見雪山上下來黑黑的一片,父親說:「漢人從雪山上下來了!」 雙方開始激戰,共產漢人打覺日寺的地方離我們很近,我們從家裡可以看到他們打仗的地方。槍聲連天,寺院和共產漢人都打得很兇,打了好幾天。
打仗那幾天,我去過一個叫達果的村莊,在那兒我看到了共產漢人的醫院,臨時搭在一片農田上。很多傷患在哭嚎,不知道具體有多少人,反正整個農田滿滿的都是傷患,有的是被凍傷的,有的是槍打傷的。醫生也很多。從山上背回這些傷患的都是藏人。我沒有走近,遠遠地看著,覺得那些哭嚎的士兵也很可憐,心想他們也有父母兄弟啊,他們可能是被迫上這兒來打仗的吧?因為以前我們聽說過,漢人的軍隊,是長官在後面拿著槍趕他們上戰場的。所以,我想也許他們就是那樣被趕上戰場的吧。而且我仍記得以前跟我交了朋友的那個士兵的話,從他的言談中可以感受到,他是被迫來藏地的。我為他們遭的罪感到非常傷痛。
同解放軍廝殺了五六天之後,覺日寺的喇嘛們投降了。共產漢人押解寺院僧人時,我在路邊看,心中非常難過又無可奈何。漢人把從僧人手中繳獲的武器馱在馬背上,讓喇嘛們各牽一匹馬,喇嘛赤烈也牽了一匹馬。解放軍排著隊走,衣服上都是泥。鄉親們也都非常悲痛。最初僧眾們上山時,大家就非常擔憂。我們知道力量懸殊,僧人們絕對打不過共產漢人,肯定會被漢人殺掉的……打仗時的槍聲非常嚇人,但最後聽說,覺日寺一千多僧人只有二十多人被打死了。第二天,民眾們上山,把屍體全部抬下了山。僧人的屍體都抬回了家。由於這場打仗,秀巴多熱麻這片森林,到現在都很有名。
僧人們被趕到共產漢人蓋的一座大房子裡。僧人們在大房子裡可以自由走動。當時沒有逮捕任何人,只安排了守門的。漢人說了一番話:「我們殺了你們的人,你們也殺了我們的人。儘管你們殺了很多解放軍,但我不生氣,我們不追究任何人的責任。從今往後,漢藏一家沒有恩怨……」,還跟喇嘛赤烈握手,共進了晚餐。
晚上,喇嘛赤烈召集了他最初帶上山的那些僧人,對他們說:「共產漢人是在騙我們。這一兩天他們不動我們,但是接下來,肯定會抓捕我們最早反抗的二十多人。所以,我們今夜必須逃走。」當夜,喇嘛赤烈就帶著那些人跑掉了。他們先跑上山去他們打仗的地方,拿了投降前藏在那裡的槍支,經羌塘去了拉薩。 1959年3月拉薩抗暴時,喇嘛赤烈在羅布林卡被漢人打死了。
覺日寺的僧人起義一個月之後,我父親被中國人叫去開會,開會的地方離我家很遠。在那裡他們把我父親抓了。那天抓了很多藏人,之前包圍戈達倉的會議上,共產漢人點了名的14個人全部給抓了。父親當時四十多歲。從那天起,我就再也沒有見到他。他們把我父親押送到新都橋關押,和父親一起被押送到新都橋監獄的人很多。漢人把我們家鄉的男人差不多都抓了,送到新都橋、八美等,部落裡只剩下婦女和小孩。
8. 我也加入了起義隊伍
到1957年時,有影響力的藏人已被抓的抓了,殺的殺了,漢人掌握了所有的權力,可以隨心所欲。
父親被抓後,他們也要求我家交出財物,還打我的母親。每天開會我得參加,看著王局長在會上指人:這個、這個……被他指的人就被反手捆綁起來毆打。大多數遭毆打的是曾經跟戈達倉上山的人。說他們是叛匪、地主,叫他們交出槍、馬、財產等等。交不出來的人,就用繩子將大拇指綁著吊打,恐嚇要槍斃等,打暈後等著醒過來再打。看到丈夫遭毆打,妻子不忍大哭,他們又毆打妻子。看了他們整人我就做噩夢,我感到終有一天我也會遭同樣折磨。要想自己不挨打,就得打別人,只有這兩個選擇。我度日如年,心想要麼自殺,要麼跑。
當時,果洛和色達都非常劇烈地抵抗中國侵略,中國人還沒能控制色達。因此,從我們這裡逃出去的人,都跑去了色達。果洛色達有十八大部落和二五小部落之分,大的部落統領上百戶,小部落也有四五十戶,每個部落都有部落頭人,色達王是阿希.仁增頓珠。歷史上果洛色達從來沒有屬於過任何一個政權,在被共產漢人侵佔前,色達是獨立自主的王國,國民黨拿它沒辦法,更不受國民黨管轄。共產漢人也多年未能佔領色達,直到一九五九年。
有一天,來了漢人幹部說:「我們要和色達打仗,你今天必須跟我們去運送物資。」我們一共有11個人,被安排趕著上百頭犛牛運送物資。在途中,我和同伴們就悄悄商量反叛:「如果色達的藏人打過來的話,我們就把這些物資給他們;要是沒有打過來,我們就自己上山。」物資送到色達果格塘後,返回的路上,我們就一起跑了。
我們跑到了色達起義民眾聚集的山上。甘孜、多科、阿壩、理塘、果洛旺欠、多巴……周圍方圓各地的起義者,約有數萬人,都聚集在這裡。在這些起義者中,也有我們爐霍的麥、魯、藏、曲四個大部落,他們沒有上繳武器,跑來了這裡。四大部落中的玉科部落,頭人叫玉哲;藏部上下兩部,頭人是甲果哲布;魯部落的頭人叫阿曲巴傑,都是很大的部落。在這兒我們也找到了頭人戈達阿曲和我們部落的人,就加入了起義藏人的隊伍。色達本身有十八大部落和二五小部落,色達王阿希.仁增頓珠雖然是俗人,但色達民眾像尊敬仁布切一樣敬仰他。他也給民眾護身符。我得到過他加持的護身結,他說:「念誦一萬遍蓮花生大師咒,可避兇器。」
在那裡,還可以買到槍支等東西。我們於是就賣了一頭犛牛,用賣犛牛的錢買了槍。
9.頭人戈達阿曲戰死了
我們在果洛色達紮營住了兩年左右時,漢人開始進攻色達,全面圍剿起義者,把駐紮在色達上部的旺欽、多巴的民眾趕了下來,使得色達起義民眾的聚集範圍縮小了很多。
有一天,我得到一封信,是我被抓的那個堪布舅舅的信。信中說:「我從監獄逃出來了,現在在朵芒寺中。請你來接我。」看完信,我和另外一個舅舅,我們騎著馬,帶了幾個人一道前往朵忙寺。走了一天,路上遇到一個人,他說:「朵芒寺已經被漢人攻打佔領了,你舅舅恐怕難逃一劫。你們也不要前去了,那裡非常危險。不過,很多人跑進了山上的森林裡,你們不妨去山上找找看。」這時,與我一道的那個舅舅對我說:「堪布從監獄裡逃了出來,我不能不找他。你先回營地去吧,我自己去森林找找看。」說完他就騎馬走了。
我返回了當時我們聚集的地方甲桑囊。那時我和頭人戈達阿曲在一起。我們正在說話間,忽聽見有人喊:「漢人來了!漢人來了!」我們馬上兵分兩路:一部分人抓馬備戰,當時我們的武器很好,還有很多好馬;我和另一些人把家當收拾好,牽著馬過了色曲河。漢人已經到了離我們不遠的山頭,頭人帶領很多人迎頭沖了過去,打了起來……
整整一天後,我們遠遠地望見同伴們撤回來了,他們牽著很多背上空著的馬,我們知道有很多同伴戰死了。也看到了我們頭人的馬,馬背空空,我們知道頭人戈達阿曲也戰死了。頭人的兒子悲傷地說:「那是父親的馬,父親被打死了……」回來的人們說:「我們殺了很多漢人,但我們也失去了兩個頭人。頭人戈達阿曲是打完了子彈後,拔刀沖向敵人時被打死的。另一個是果洛部落的頭人,他和他的大臣都被打死了。」
這時,頭人的弟弟戈達丹增喇嘛說:「我還活著幹什麼?」邊說邊往外衝,我們把他給拉住了。頭人的兒子,他比我小一歲,上前說:「叔叔,您不要去白白送死。父親就是像您這樣衝動而死的。你這樣衝上去,漢人會更高興。你留下這麼多部下不管,自己去白白送死有什麼用?請叔叔冷靜!」頭人的弟弟還要往前衝,於是我們說:「叔叔,讓我們去打吧!」說完我們三四十個人打馬向漢人陣地衝了過去。
又打了一天。雖然我們人數不少,可漢人更多。我們寡不敵眾,只好撤回。但是我們找到了頭人的屍體和槍。頭人的槍非常有名,是他用兩頭犛牛換的「巴美麗」。他的槍沒有落到漢人手中。
我們把頭人戈達阿曲的屍體運到附近的達孜寺,在那裡進行了天葬。那場襲擊後,漫山遍野都是失去了主人的馬和牛羊……
10. 「你們把地獄給指出來」
此後不幾日,我的兩個舅舅回來了。我的堪布舅舅逃出監獄,在朵忙寺遭漢人襲擊時,逃到了森林裡;我的俗人舅舅去森林裡找到了他。
一見面,我就問堪布舅舅是怎麼逃出來的?他說:「被抓後,我被關在爐霍縣城裡的爐霍寺。整個爐霍縣的大喇嘛、大朱古、大堪布等高僧大德們,都一起被關押在那裡。漢人說:『你們用宗教欺騙人民。你們自稱喇嘛,接受人民的牛羊……現在你們把地獄給指出來!只要你們能指出地獄在哪裡,我們就承認你們是對的。如果指不出地獄,你們就是騙人的!說什麼你們不結婚?你們這些騙子,先來撒泡尿看看,要是尿裡起泡沫,那你們就和俗人沒什麼不同,你們就得還俗,我們給你們安排老婆。如果撒的尿裡沒有泡泡,那你們就過關了,可以不結婚!』然後把我們毆打了一通,關在了大經堂裡。漢人沒有給我們戴手銬和腳鐐,但是沒收了我們的藏袍腰帶和鞋子……」
到了晚上,我舅舅問其他那些被關押的堪布和朱古們:「你們誰能示現地獄?請示現一下,反正我是什麼法力也沒有的。這裡有這麼多大喇嘛和朱古,希望大家展示一下法力,不然真的像漢人說的那樣,真是丟臉!」大家都說沒有法力。我舅舅就說:「既然這樣,那我們今晚就逃走。逃不掉的話打死就打死算了,沒有法力示現地獄,再娶個老婆多丟臉!」有人對我堪布舅舅說:「千萬不能那樣講,閉嘴睡覺吧。」堪布才猛然醒悟:看他們的樣子根本沒有本事逃跑。今晚上我胡亂說話,明天審問挨打時,很可能有人會告我的狀。堪布趕緊補充道:「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對!對!睡覺!睡覺!」深夜,堪布祈禱了一陣,提起自己的糌粑口袋,慢慢向門口摸去。到門口時,見守門的士兵正在睡覺。他小心翼翼地從守門士兵的旁邊走過,士兵沒有醒。堪布跑到白天上廁所時,就已經看好的那根木樁前,輕輕地抬起木樁,搭在寺院圍牆的牆頭,沿著木樁爬上牆頭,翻牆跑掉了。
11.炮彈在我們周圍炸開
甲桑囊被漢人襲擊後,我們和果洛色達的人都轉移到了尼貢郭的地方。在那裡仍然遭到了圍剿,解放軍包圍了我們,用猛烈的砲火轟炸我們,還派飛來了飛機,飛機沒有扔炸彈,而是撒了很多傳單,有藏文、有中文,傳單上說:「你們沒有地方可逃,拉薩已經被我們佔領了,你們快投降。限你們五天時間,如還不投降,我們就要轟炸」等等。那時是1959年,中國人已經真的佔領了拉薩,但我們尚不知道。
大砲不斷地轟炸,炮彈在我們周圍炸開,塵土飛揚。這時各部落收到了開會的通知,我們部落頭人已經戰死,是頭人的兒子去開的會。這個會議是各大部落頭人的會議,大概有四五十名頭人出席。他們是騎在馬背上開的會。會上主要講話的是色達王阿希.仁增頓珠。他說:「現在我們已經無法抵擋漢人了,而且,漢人已經包圍了我們。如果你們想投降,就去投降吧。不願意投降的,又無法打得過漢人,只有死路一條,因此必須突圍。各部落的人誰想要與我一道突圍的,可以跟我們一起突圍。但請不要帶錢財和家當,婦女家眷也請不要跟著我們了。」
下午四五點鐘時,我們被解放軍團團包圍了。色達王阿希.仁增頓珠命令往外衝!隊伍具體安排是:旺欽多巴和戈達倉在前(譯注:由於頭人戈達阿曲已死,這裡的戈達倉指的是戈達阿曲的弟弟戈達丹增以及戈達家族成員),中間是喇嘛、僧人和沒有武器的人,隊伍最後由色達王和他的大臣等斷後。色達王給了我們每人一條護身結,說念過一萬遍蓮花生大師咒,可避兇器。色達王看上去只是一個普通老頭子,根本沒有頭人的派頭,是個光頭老人。然後我們出發了。
天黑時,下起了冰雹,冰雹有手指頭那麼大。沒走多久,我們就遇上了漢人軍隊。我們開始開火,漢人放了燈(譯注:當時藏人不知照明彈,將之稱為「放燈」),把四周照得像白天一樣亮。我們毫無對抗之力,只能不顧一切向漢人死衝。見我們不要命死衝,漢人竟撒腿就跑,我們就這樣突圍了。到天亮時才發現,其實並沒有多少人衝出來。衝出來的大多是我們部落和旺欽多巴部落的人,總共大概兩三百人:我們部落大概一百來人,旺欽多巴一百來人,另有一些色達和其他地方的人。其中有一些喇嘛,比如喇嘛希欽旺朱、色達的喇嘛嘎傑等;一些其他頭人的大臣們,他們帶的武器很好,這些人都是跟著我們的新頭人戈達丹增一起衝的。我們部落有二十多人被打死,剩下的也打散了。其他人全部
在這場突圍中被消滅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