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整理: 唐丹鴻,翻譯: 桑傑嘉 /
4.共產漢人強迫我們「解放」
共產漢人越來越多,不僅在爐霍安營紮寨,而且已遍佈藏地。漢人的作為也越變越壞,到1955年、1956年,情況變得非常壞了。頭人們再次被叫去中國開會,我們的頭人戈達阿曲也是被招去開會的頭人之一。中國人對頭人們說:「我們要『解放』你們。我們不『解放』貧困農民、牧民,也不『解放』寺院和喇嘛,因為宗教信仰自由;我們要『解放』的是地主和富農。」 (譯注:受訪者原話如此。這裡受訪者實際談及的是「民主改革」。當時很多藏人對「解放」、「改革」、「改造」等外來語彙非常陌生和茫然,也可能受訪者當地將「民主改革」都譯成了「解放」)
漢人儘管已經給這些頭人們封了官,但還是把他們扣押在了中國或縣裡,不許頭人們返回家鄉。雖然沒給他們上手銬,但開大會的時候公安局的人陪他們來,開完大會又把他們帶回中國或者縣上,或者帶到異地去「勸說」藏人「解放」。
我們頭人戈達阿曲也被扣在了縣上。他曾被帶回家鄉開會,在會上對鄉親們講「解放」怎麼怎麼好,中國如何如何偉大等。後來他被帶去了果洛色達,讓他去對那裡的民眾講「解放」。共產漢人也帶了一些封了官的、別的地方的頭人來我們那兒開會。大會一般開幾天,那些頭人在會上,按照漢人的要求給民眾講「解放」的好處,向民眾宣佈要「解放」,要建立「老太婆背金」的社會等等。都是漢人指令頭人們對藏人百姓說的,不是漢人親口對我們說的。
這類大會開了多次。貧窮者才有資格開會,我屬於沒有資格參加大會的。會上他們不停地講「解放」,起初我們不知道「解放」是什麼東西?他們說要把富貴人家的財產分給大家,建立一個平等的社會等等,我們就明白了,「解放」不是好事,除了對那些一無所有的人有好處,因為一無所有的人根本沒有什麼可被「解放」的,反倒會分到一些東西。不管漢人說得多麼天花亂墜,我們都非常清楚了,「解放」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沒人認為我們需要「解放」,而是共產漢人強迫我們「解放」。 (唐注:以下受訪者所說的「解放」都指「民主改革」)
漢人起初並沒有去碰牧區,他們之前也說過不改革牧區、寺院和喇嘛。 「解放」是從農區開始的(譯注:民主改革先是從康的農區開始,時間在1955、1956年間,後分別擴展到牧區)。漢人先讓藏人交出所有武器。他們帶著公安和軍隊包圍著民眾,說:「武器對你們沒有用了,我們解放軍有武器,可以保護你們。再說現在也沒有敵人,所以你們把武器給交上來。」 說解放軍保護我們,保護什麼?不就是來對付我們的嗎?但若不按他們的要求做,就會被抓去關押。當時也有人抵抗,雖然規模不大,這些抵抗者還是給漢人製造了一些麻煩,也殺了一些藏人幹部。但很快,有的抵抗者被抓,有的跑到了山裡。農區的人們只好把武器都給交了。
5. 「解放」就是搶劫藏人財富
把藏人的武器收繳了後,中國人開始在農區搞「解放」。最窮的人沒什麼可「解放」的,其餘人都要「解放」。漢人先讓各家各戶的僕人們交待主人的錢財、槍支、首飾、馬匹等情況,並做了詳細的登記。因為僕人們最清楚主人的財產情況。比如我姨媽家,她家在東克村,是個大戶,家裡有僕人。她家的僕人先被招去問話,交代了主人家的財產,登了記,隨後我姨媽家所有的財產就被沒收了。我們家沒有僕人,但我們的鄰居有僕人。我親眼見到鄰居的僕人被搞「解放」的人叫去,給了他一些錢,然後問他:「你家主人有哪些財產?有多少支槍?」就這樣,漢人清清楚楚掌握了他主人家裡的情況。有些人家的僕人不情願說,漢人就對僕人說:「只要你說出來,主人家的財產就全部歸你……」諸如此類。當然,不是所有的僕人都聽漢人的話。有的僕人遭毆打、甚至被打死都沒有交代主人家的情況。
漢人事先從僕人那裡掌握了地主的財產後,在搞「解放」時通常先不讓僕人出面。漢人對地主說:「把你家裡的東西全部拿出來,我們看一下哪些東西要沒收,哪些東西不沒收。如果你們私藏隱瞞,那我們就會全部給你沒收掉。」其實他們非常清楚地主家有什麼東西,但不明說。這樣有的地主就私藏了一些東西,或者只交出一般的物件,說:「除了這些,我們再沒有別的東西了。」漢人就說:「我們給你時間,你再好好想想,還有什麼東西沒拿出來?」地主說真沒有了。這時,他們就讓僕人出面來對質,然後叫僕人毆打主人,逼地主交出東西。漢人不親自毆打,而是讓藏人毆打藏人。若地主還不交代私藏的財產,就把他交給公安毆打。軍人是不會毆打的,都是交給僕人和公安毆打,軍人負責包圍看守,藏人根本沒有反抗能力。
我們村一戶叫麥瓊的人家,是一個大戶人家。那時麥瓊家男人已經去世了,只剩下女主人和孩子。她家非常富裕,有牧業、農業,房子蓋得像寺院那麼堂皇,有大小兩個佛堂,佛堂裡珍藏有《大藏經》。如果請二十多個僧人來家裡做法事,僧人們不需要帶任何法器,她家裡都備有法器。她家的僕人被招去,讓他揭發並登記了主人家的財產。然後他們逼那女人交出財產,那僕人還毆打了女主人,說:你沒有交出什麼、什麼……我知道你家裡有等等,最後那女人被活活打死了。房子分給了那些害她的僕人,家裡只剩下了一個男孩。我1988年回家鄉探親時,見到了她那兒子。他住在一個非常簡陋的房子裡。他家原先的房子全都被摧毀了。
除了貧農之外,所有人都得交出他們的財產。如不按之前僕人的口供上交,就會遭罪:毆打、用電擊、用刀捅,我們那裡有個老人被吊起來,用燒紅的鐵棍燒鬍子、燒頭髮,燒得呲呲呲地響,連皮膚都給燒傷了。你不能說「我們家沒有這個東西」,沒有任何餘地,你得把自己家裡的所有東西上交。那些遭「解放」的人被打得嚴重受傷,人暈死過去後,還不許旁人去幫助,說:「他們是地主,不能讓他們再欺壓人,讓他們自己走!」子女來背父母也不許。這些是我親眼所見,他們就是這樣「解放」的。
家鄉人以為頭人戈達阿曲在縣裡,還不知道家鄉農村發生了什麼事。部落裡派人去縣裡見他,告訴他部落人的遭遇,請他回來。頭人就講:「我以前已經說過,我們打不過漢人。你們叫我回家鄉,我如果騙一騙漢人,也可以回去。但是,如果我們跟漢人打的話,那就是死路一條。」我父親也去拜訪過他,他私下對我父親說:「我早就知道會發生這些事情的。我們打不過中國人,除非噶廈和外國幫助我們。」
從1956年到1957年,他們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沒收人們的財產。我是1957年參加反抗的。我「上山」之前,親眼見了他們挨戶沒收村裡大戶人家的財產。我們家的財產是我「上山」之後被沒收的。我們家曾有一些比較珍貴的東西,是早在我爺爺被國民黨抓捕之前,就藏起來的東西:絲綢、珊瑚、金銀器具等,到我上了山之後這些東西還是給沒收了。 (譯注:受訪者所說的「上山」是指參加抵抗遊擊組織。當時藏人民間抵抗人員多隱藏在深山,伺機襲擊入侵者。)
地主的財產被沒收盡光,同時還要遭批鬥,在當地凡有一點影響的人物,都會被抓走。男人被抓走後,婦女和小孩就被趕出家門,遭毆打,也不許他們參加勞動。漢人幹部、僕人們住進了地主的房子,僕人分得了主人家少量的東西。這是什麼「解放」啊?如果解放是為了人人平等,那不該把所有東西都沒收,也應該給地主留一點吧?可他們不是,他們沒收了地主所有的東西。事實上,共產漢人把我們的財產沒收後,只把少量不值錢的東西分給了「翻身農奴」,其餘都運回中國去了。特別是那些珍貴的財物,比如金銀首飾、金銀佛像等,都被中國人拿走了。糧食、農產品也統統運往了中國。我們那兒有一句諺語「某某家的糧食倒進河裡,可以堵截河水一天」,形容大戶人家的存糧很多。那些農作物全都被沒收,運往了中國。這是什麼「解放」?這純粹就是地地道道的土匪!不管用什麼名目,「解放」也好,「翻身」也好,他們的最終目的就是搶劫藏人的財富。
中國人就這樣把我們的農區給「解放」了。
6. 「戈達倉的人格殺勿論」
很快,共產漢人又開始在牧區「解放」 。他們對牧民們說:「你們也要交武器,牧民沒有敵人。」牧民們說:「放牧時會遇到野獸,我們需要槍來保護自己。」中國人說:「你們把槍繳了,解放軍會保護你們的。如果野獸來了,我們解放軍會保護你們。」漢人多次宣佈要繳槍,但牧區的民眾沒有繳槍。
我那時正在牧區放牧。有一天,牧區的人得到通知,讓第二天到頭人戈達倉家裡開會。第二天我們去時,見頭人戈達阿曲已經返回家鄉了。當時共產漢人和色達民眾已經發生了小規模的戰鬥,我們的頭人阿曲,之前漢人已把他封為縣長了,帶他去色達調解衝突。頭人戈達阿曲去色達與牧民們一起呆了幾天,在色達他騙了漢人跑回了家鄉牧區。那天鄉親們非常高興,因為不管怎樣,頭人回來了。
人到齊後,頭人說:「你們不停叫我回來,現在我欺騙了漢人回來了。共產漢人肯定會來打的。所以我今天就要上山。我弟弟戈達丹增他們明天也會上山。但你們要知道,我們是無法打得過漢人的。我不會點名讓誰跟我一起上山,或者誰不要上山,你們自己決定。如果你們當中有覺得會被漢人殺的,明天就跟我弟弟上山。」不過,頭人點了我叔叔的名,叫他第二天上山,因為我叔叔和頭人是拜把兄弟。開完會後,頭人就帶著他的三個兒子,和另外幾個已經拿共產漢人工資的人,一起上山去了。
第二天,我叔叔也帶著槍,跟頭人的弟弟戈達丹增他們一起走了。他留下了自己的老婆和小孩,他的孩子都很小,老婆在哭泣。一起走的還有另外四十多人,包括頭人的大臣等很多壯漢,都是在牧區比較有影響力的人,他們已經有了對抗漢人的計畫,這些勇敢的男人們都走了。
沒過兩三天,在嘎納耶唐草場上,牧民們都在這裡放牧,我和父親也在。早上天快亮時,有人喊:漢人來了!我和父親沒來得及騎馬,帶著槍趁大霧遮山,跑到山上森林裡去了。跑到山上時看見,解放軍已包圍了草場上所有沒跑掉的牧民。天大亮後,漢人襲擊了頭人戈達倉家族的帳篷,一共有三、四戶人家,解放軍對戈達倉的牧戶用機槍掃射,用砲轟,打了很長時間,除了槍聲外什麼也聽不到。不僅打死了人,連牛羊、狗都被打死了。
我們跑上山,鑽到森林裡躲起來後,山也被漢人包圍了,我們無法逃出去。第二天,父親說:「你是小孩,不會有問題的。你回家去看看漢人在幹什麼。」我就摸回家去了。我到家的時候,漢人已經離開我家了。母親說:「今天早上漢人剛剛走。昨夜漢人住在了我們家裡,讓家屬把孩子和丈夫叫回家。」
那次共產漢人包圍嘎納耶唐草場,找了很多藏人給他們帶路。去包圍前,漢人和藏人幹部開了會。當時在嘎納耶唐草場上,有三個牧民部落都叫戈達亞卓。漢人的命令是:「包圍後,不許對其他牧民開槍。但是,對戈達倉家族格殺勿論。因為頭人戈達阿曲回來了,他的弟弟和叔叔等都很厲害,他們會反擊而且他們的武器很好,所以不需要喊話,直接掃射,不能放走一個。其他部落的牧民說不定會投降,因此要對他們喊話、勸說。其他那些牧民如果不先開槍,解放軍不許向他們開槍。」所以,那次戈達倉家族的三四戶人家全被殺了,只有一個女孩,從帳篷底下鑽出來逃了生。來圍剿我們的最高官員叫王局長。會上還點了14個人的名字,其中有我父親,說這14個人有罪,罪行和之前被漢人誘殺的卡希彭措鄂珠的罪行是一樣的。共產漢人點了這14個人的名字,但並沒有說怎麼處理,也沒有表明是否要殺。帶完路後,一些藏人被放回家。其中一個給漢人帶路的僧人,他是我們的親戚,他回家後來到我家,對我母親講了這一切。
我回到山上,給父親說了情況,叫父親快逃跑。父親說:「我不跑,不管他們說什麼,我都不會離開。我的孩子們都還小,我不能走。」 頭人阿曲他們設法逃走了。
接著,漢人找來了喇嘛和朱古(譯注:藏人一般稱高僧為喇嘛。朱古即轉世化身),派他們上山勸說大夥兒下山。因為男人們都在山上,漢人就命婦女和孩子們把家當全搬到一個叫納告瑪的大平灘上,所有牧民家眷都聚集在那裡。漢人軍人圍著牧民搭帳篷紮營。漢人對高僧大德們說:「你們可以擔保,我們不會抓、殺他們,讓他們回來。」喇嘛和堪布們來到森林裡,勸我們投降:「漢人不會抓你們,更不會殺你們的,我們可以擔保你們的安全。」我們相信喇嘛和堪布的話,就走出了森林,下山嚮漢人投降了。
在納告瑪大平灘上,漢人首先讓我們交武器。他們命牧民繳槍時,槍口要朝著自己,手摀住槍口遞過去。親手收繳槍支的,就是來包圍我們的最高官員王局長。漢人頭頭在中間,周圍有全副武裝的士兵圍著。
我和父親在一起。繳槍時共產漢人向我父親問話。我父親說:「我是中國的罪人,我願意接受改造。去哪裡改造都可以。」共產漢人當時說:「你態度很好,不用去改造。你是小頭人,就繼續當頭人吧。 」就這樣,我們的武器給沒收了。
有一個叫羅果瑪的人,他是頭人戈達倉的大臣,七十多歲。以前共產漢人多次帶他去中國參觀。他藏在森林裡沒有出來,共產漢人就叫他的兒子去叫他回來。這個人回來的那天我們去看了,他沒有武器。回來後共產漢人讓他表態,羅果瑪說:「我沒什麼話可說。以前我多次去中國,去的時候你們對我講過,對牧民不搞解放改革,不收繳武器,你們講宗教信仰自由,對寺院不進行改革等等。我相信大多數中國領導人講的不是假話。既然那是真的,就請把民眾的槍支還給他們。不然你們就是在欺騙人。」剛說完,那個漢人官員馬上嘰裡呱啦說了幾句話,幾個人就跑過來,把羅果瑪綁起來帶走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