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丹鴻:
《翻身亂世:流亡藏人訪談錄》3-1熱珠阿旺:1927年生於西藏康區理塘。九歲入理塘寺出家。 1950年代表理塘寺院和理塘地方民眾赴達孜多(康定)與中共接觸,前往中國北京等地參觀。 1957年,以抵抗中國奴役為宗旨的「四水六崗」組織創立者之一。 1958年,前往山南珠古塘成立「四水六崗」軍,擔任要職。多次與中共軍隊正面交戰,並在山南工噶縣境內伏擊中共軍方車隊大獲全勝。 1959年3月,從紮囊護送達賴喇嘛尊者至瓊結後,再次返回山南阻擊中共追兵。 1959年流亡印度。 1962年至1976年在印度西藏特種軍22軍服役,擔任代本(團長)。現居住在印度新德里。
1.好日子即將不再
我1927年出生在理塘熱鐘啦。我母親叫卓瑪曲尊,父親叫平措仁欽。父親是這個地方的頭人,這個頭人頭銜是國民黨給的,哈哈。之前我父親並不是頭人,但在村子裡有一些影響,比如調節糾紛,衝突雙方都聽他的,他的人品得到了公認。我九歲那年聽人說,父親被國民黨的一個旅長和巴塘的一個師長任命為了「甲本」(譯注:百戶長)。
我父親主業是做生意。我家在牧區和農區都有產業,父親也管理在牧區和農區的事務。我母親操勞很多:我們有五個兄弟和一個妹妹,母親照料孩子、在農區照料田地莊稼,到牧區關照放牧牛羊等事。儘管那麼忙,但母親每天堅持磕五百個長頭。我九歲左右時,母親就去世了。因為她人好,當時村裡的人都哭。母親去世後,我妹妹每到晚上就哭著要媽媽,整夜整夜地哭。雖然有保姆,但幾個月來都是這個樣子,讓父親辛苦了很久。
我童年時的家務是去山上放羊。村裡孩子們都喜歡從家裡帶一些食物,到野外野餐。小孩子還偷村裡人的木柴,晚上點一堆火玩,不回家。這些就是我小時候喜歡玩的事。另外我還喜歡念瑪尼(譯注:經咒),沒有人特別教過我,我是自己學會的。
九歲那年,我去理塘寺出了家。我是自己要去當僧人的。在我們家鄉,如果你逗小孩:「你是想出家呢?還是想嫁人或者娶老婆?」小孩子都會說:「我要出家!我要出家!」如果你再逗,說:「不不,給你找媳婦兒或老公」小孩子就會哭鬧。所以,出家既是小孩子的願望,也是父母的願望。我父母有五個兒子,四個都出家當了僧人。慢慢長大後,也有還俗的。比如我哥哥還俗了,我還俗了,我弟弟也還俗了。我們兄弟幾個只有一個堅持沒有還俗,他最後考上了格西,利益了家鄉的寺院!
在去理塘寺出家的路上,我平生第一看見了漢人,他們是國民黨的駐軍。以前就聽父母說過:「『筷子』是漢話,『饃饃』也是漢話,漢話和藏話是不同的,漢人和藏人也是不同的。」所以看見漢人駐軍時我心想:以前父母說漢人跟藏人不同,現在親眼見到,果然不同啊。漢人連衣服都跟藏人完全不一樣!
我出生以前,趙爾豐、國民黨,都在我的家鄉打過很多仗,所以我很小就聽大人們講過,漢人砍過很多仁布切(譯注:轉世高僧)和僧人的頭,以前被漢人殺死的人,轉世後從他們身上都能看到一些印記。我們那兒有一個人,年紀比我小一點,他脖子上有一圈胎記,大家都知道那是他前世被砍頭的印記。聽過太多這類故事,所以在見到漢人前我就不喜歡漢人。
就在我出家的那一年(譯注:1935年),共產黨被國民黨追趕,紅軍到過達孜多(譯注:中國更名為康定)、理塘、甘孜等地,跟當地藏人也發生了很大的武裝衝突。當時共產黨從郎倉到了理塘,那些紅軍是沿著娘曲河來的。理塘的僧俗民眾守候在河邊阻擋,與紅軍打了慘烈一仗,雙方都有很大傷亡,但理塘人最終未能擋住紅軍,民眾退回了寺院和家裡,紅軍就直接開進了理塘寺,強行佔領理塘寺十多天,搶了糧食和錢財,但沒有摧毀寺院。然後共產紅軍去了甘孜,一個也沒有留下。我們還聽說毛主席也來過甘孜,後來才知不是毛主席而是周恩來(譯注:應該是朱德)。他們經德格、甘孜等返回中國去了。
我從九歲到十八歲都在理塘寺學習。十八歲那年我被選為了寺院的「雪倉」。 「雪倉」要為寺院經商,掙錢提供僧人們的日常開銷。 「雪倉」必須是出生於大戶人家的人,不然生意做虧了沒法賠償。我生意做得很好,職位節節遷升,差一點就當了理塘寺的最高長官哈哈。理塘寺有一個「雪巴果倉」(譯注:寺院的財經辦公室),一共有六個人。我有一個搭檔叫達熱曲傑,也是「雪倉」,他與我一起負責寺院的貿易事務。我們的大多業務是在達孜多(康定),以經營茶葉為主,有時候也去雲南。
在達孜多,我們跟那裡的國民黨官員都認識。他們說:「現在共產黨和國民黨在打仗,如果共產黨打贏了,你們藏人和我們漢人都沒有好日子過。共產黨打贏的可能性很大。」這些人還說:「你們如今還做什麼生意啊?趕緊及時行樂吧,以後沒有好日子了。」我們聽了後,也沒有做生意的心思了。
2.殺了那麼多人
1949年,我二十一歲,在寺院的職位遷升了,除了做「雪巴」,還擔任了「貢松朵旦巴」(譯注:寺院的一種高級管理)。那年國民黨戰敗時,我正在達孜多收賬,有些國民黨漢人欠了我們很多錢。還有些茶葉沒發貨,我是去辦這些事的。我到達孜多時,共產黨也到了達孜多。當時達孜多的民眾歡迎共產黨進入,國民黨也沒有抵抗,所以沒有打仗。共產黨進達孜多不久,國民黨的「田師長」又來了(譯注:原國民黨軍田中田師),共產黨就撤走了,田師長又掛出了國民黨的國旗。一周後有一天,田師長通知民眾不許出門。那天來了兩架國民黨的飛機,空投了很多東西。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反正很多。空頭的第二天,田師長拿了這些東西往木雅方向去了。後來聽說田師長他們從木雅去了理塘,還去了察隅。田師長的真正目的是去西藏,想與噶廈政府聯合抵抗共產黨,噶廈政府沒有答應他。田師長他們只好從察隅去了緬甸。田師長和其他官員最後去了臺灣,而他的大多數部下卻在察隅被共產黨殲滅了。
這邊共產黨又進了達孜多,把田師長沒能帶走的東西都分給了窮人,富人們不敢去領。在達孜多,共產黨開始清查國民黨殘部。凡是給國民黨做過事的人都被抓捕了,每天抓四到五輛軍車的人,把他們拉到達孜多的一個飛機場。機場附近有一條河,共產黨在河邊把他們捆起來,插上一個牌子,用機槍槍斃。每天拉四五輛車的人去槍斃,眾人可以走近去觀看殺人,但我和我的同伴沒有近看,遠遠的看。當時我們異常吃驚,覺得共產黨真的是魔鬼,殺這麼多人!雖然殺的不是藏人,是國民黨的殘部。他們每天就這樣殺上百的人,殺了十五天左右。另外還有很多漢人自殺。在達孜多的阿曲河邊,每天早上都能看到,有國民黨殘部的家屬自殺。跳河沒有死成的婦女,在河邊抱著大石頭哭泣。共產黨人看到後就把他們給抓走了。後來有一天,突然停止屠殺國名黨殘部的人了,據人講是因為聯合國指責毛澤東殺人太多,毛下令讓停的。這些事情使我們看清了,將來絕不會有好日子過,所以達孜多的藏商們都丟下商店跑回家鄉了。
3.代表理塘與漢人見面
漢人到達孜多不久,就以平措旺傑和另一個藏人的名義(譯注:平措旺傑,見維琪百科http://zh.wikipedia.org/wiki/%E5%B9%B3% E6%8E%AA%E6%B1%AA%E6%9D%B0 ),給理塘寺寫了一封信,說共產黨要去理塘,勸說理塘寺不要組織抵抗。理塘人認為,以前紅軍來理塘時與我們打過仗,所以這次這些漢人是要回來報復。理塘僧俗做了充分準備,派了人在娘曲河邊防守。結果共產黨知道了這個情況,解放軍沒有直接進入理塘,而是改從木雅到了道孚,從道孚去了德格崗托。共產黨給理塘當局發來電報,請理塘派代表與他們會面。共產黨說:「我們是來幫助你們的。我們不是以前的共產紅軍,我們是人民解放軍……」接到這個電報後,理塘方面也派了探子去道孚觀察。探子回來說:「那些漢人對一路的民眾很好,的確不是以前那個共產紅軍了。」
理塘寺也給我來了電話,讓我去見一下達孜多的共產漢人。可我不知道要說什麼、做什麼,就決定回理塘去問個究竟。路上我也看見解放軍,是十八軍,正從道孚、甘孜、木雅等地向崗托開進。我抵達理塘時,遇到了那些沿娘曲河防守的理塘人。他們問我路上是否看到漢人了?我告訴他們漢人從道孚走了。回到寺院,高僧們和僧眾、理塘所有的頭人和民眾、還有那些從道孚等處回來的探子,正在理塘寺裡開會,討論是否派代表去達孜多與漢人會面。我就是這樣知道上面那些情況的。這期間平措旺傑他們還派人送信到理塘寺,勸我們不要跟解放軍打,說如果打的話,對我們沒有任何利益。
究竟要不要派代表去見漢人?理塘寺這個會開來開去確定不下來。人遇到麻煩時就問神,理塘寺喇嘛多,就讓喇嘛們占卜看看。喇嘛們占卜後說還是去好,主要是去對共產黨說明:請你們尊重我們的宗教自由、尊重當地風俗。如果你們遵守這些條件,我們就不把你們當敵人,可以與你們合作。如果你們不遵守這些條件,我們就不能接受。
接下來派誰去,又決定不下來。喇嘛們又在班丹拉姆像前占卜(譯注:班丹拉姆,藏傳佛教護法神,漢譯吉祥天女):把六個候選人的名字分別寫在紙上,包在糌粑團裡,供在班丹拉姆前,然後僧人整夜念經。第二天由寺院堪布把包著名字的糌粑團放在一個盤子裡,端著盤子晃圈,嘴裡念著「覺沃仁布且」,轉著轉著盤子裡的糌粑團跳了一個出來,打開看是我的名字,我就成了寺院方面的代表。我的名字之所以在這六個人中,一是因為我是寺院的「貢松朵旦巴」(高級管理),二是寺院的大喇嘛和其他負責人都不敢去。另外還有一個理塘民眾代表,也是這樣占卜出來的。我們兩個就是理塘派去達孜多與漢人會面的代表。
我們騎著馬,帶了隨從幫夫就去達孜多了。解放軍派了兩輛車在達孜多外的宗嘎迎接我們,到達孜多後給我們安排了很舒適的房子。康區其他各地的頭人代表,德格、木雅、娘榮、霍則等部落的頭人們都已經到了達孜多,僧人俗人代表共約上百人。那時,十八軍已經從達孜多進入木雅,開到了崗托渡口。 (譯注:中國人民解放軍二野第十八軍為攻打昌都戰役的主力。1950年10月中國發動昌都戰役,解放軍三萬餘人很快打敗了僅有八千餘人的西藏軍隊。1951年5月簽訂城下之盟《十七條》)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