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丹曾朗杰:
看完您的文章『也談西藏問題』(《中國之春》八八年四月號)之後,覺得應該和您談談您所提的那些問題。因為我從文章中可以看出,您是不屬于那些明知西藏的實際情況,卻在說假話的政客。
我在西藏認識很多漢族幹部,他們大都像您一樣,過去對西藏的歷史文化和人民的實際生活一無所知。到了西藏之後,又由於文化語言的差別,加上中共對人民言論的嚴格控制,因此,對于他們來說,中共當局的宣傳就成了瞭解西藏人民情況的唯一渠道。而這些為了某種政治目的而進行的宣傳,常常把事情歪曲的甚至有些可笑。例如,您參觀過的擺滿毛骨悚然的刑具的布達拉宮,這裡昔日是達賴喇嘛的宮殿。可怕的是這種宣傳在那種社會裡變成了僅有的『歷史知識』。
這裡首先需要說明的是,如果,由於阿沛晉美是貴族的後裔而您覺得不應該信任的話,那麼我是一個出生於貧苦家庭的西藏人。
也許您聽說過在拉薩有個八朗雪的地區,那里過去住著一些從康區來的窮苦貧民,一九五九年之後,雖然憶苦思甜的運動中,我們的一些鄰居可以出出風頭,但平時還是被中共當局遺忘了的角落。像您這樣的漢族幹部是很少到那里光顧的,更不用說那位大幹部想瞭解我們有過什麼生活。即使像這樣一位漢族幹部帶著一個翻譯員想瞭解我們也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不願意也不敢冒這個險。
您認為阿沛晉美的文章是憑第二手資料寫成的,而我卻從您的文章中發現,您對西藏瞭解僅僅是一些一眼可見的表面現象。當然,要求一個連這個民族的語言都不懂的人真正瞭解這個民族的歷史文化和心理是不現實的。我感到可惜的是,即使對這些表面的現象,您也沒有加以認真思索過。
在從格爾木通往拉薩的青藏公路上,通過車窗您看到了『滿載著內地物資的車隊源源入藏,而出藏的車隊大都是空空如也。』您所看到的是真實的現象,我在那條公路上不知跑過多少次了。然而我想請問您可曾在長江源頭的沱陀河畔停下來,走進那些在寒風中掙扎的牧民的帳篷沒有?我想您沒有過,而我們卻去過很多次。當你走進這些帳篷時看到的不是這些車隊從這條路上運來的物品,而是他們自制的一些原始生活用品。
看看牧民帳篷裡的生活用具,看看離帳篷只有十米遠之外的那條公路和那些源源不斷的車隊,我不能不懷疑修建這條公路的作用和目的。且不說這些偏僻地區,即使在拉薩城裡,在我們藏人聚居的地方,居委會從來沒有給一戶人家發過一張購買這些『緊俏商品』的證券。如果有人能真正地調查的話,我想這條公路給西藏人民帶來的痛苦一定比快樂多百倍。因為殘酷鎮壓西藏人民的那些武器也是從這條公路上運來的。
在西藏您還聽說和看到了『飛機場,發電廠,水泥廠,還有西藏大學,西藏民族學院和西藏師範學院』(西藏師院是西藏大學的前身,西藏大學成立之後不存在什麼西藏師院),從而斷定中共在西藏的所作所為是為了西藏的社會進步和發展。請問過去日本人在慘無人道的蹂躪中國人民時,不曾也在中國的土地上建過許多比西藏水泥廠更大、更有用的工廠嗎?如果您認為用千百萬中國人民的鮮血換來的幾座工廠是一種值得肯定的社會進步的話,我當然不敢說中共當局已殺了那麼多西藏人,因為在西藏自治區境內畢竟還有兩座水泥廠和大學。可惜的是,昌都水泥廠建在反映四千多年前的原古西藏人的文化生活的卡若遺址上,而所謂的西藏民族學院卻設在遠離西藏的咸陽,目前校內的藏族學生寥寥可數。
談到西藏人民的生活水平,您舉了一個什麼青海省的『瑪多自治縣』。儘管在青海省沒有什麼『瑪多自治縣』,但我知道您指的是果洛藏族自治州的瑪多縣。有趣的是,當您從『人民日報』上看到瑪多縣人均收入達四百元的消息時,我正奔波於黃河源頭的瑪多一帶。在那里我所看到的不是人均拿著四百元的幸福笑臉。相反,我卻看到了一個難以相信的現象,無論走進那個牧民的帳篷,很少能見到三、四十歲以上的男人。後來果洛州政府給我介紹情況時才瞭解到﹕一九五六年果洛的人口是近十三萬,而到一九六三年時只剩下六萬。
我曾希望這一半的人是逃到印度去了。但後來我到印度時瞭解到。能逃到國外的果洛人很少。前些日子我和在紐約城裡的一位當年從瑪多縣逃出來的果洛人聊天時他告訴我﹕當年他們離開瑪多縣時有四千多人,到了拉薩時只剩下兩千多人,而到印度邊境上時除了他們七個人之外全都死了。這個就是瑪多人民的過去和現在。難道這四百元的收入能彌補他們失去丈夫和父親的痛苦嗎?不,做為一個藏人是永遠不能的。
雖然中共當局也正式宣布所謂的『四最』提法是錯誤的,但您仍認為西藏是『最野蠻,最落後,最黑暗和最殘酷的』。因為您在『布達拉宮的刑具室裡』,看到了許多可怕的刑具。在西藏實行新的政策之後,我的一個朋友曾對這些刑具做過比較細致的研究,我還曾幫她查找過一些歷史資料,結果她發現這些收藏在西藏展覽館裡的刑具(我想您參觀過的可能是這些)大部分是一七二七年清兵入藏後,隨軍帶的劊子手處死阿.龍,加三位噶倫之後從中國內地傳到西藏的。其中許多刑具的名字仍可以發現漢語的原音。
當然這里我想說的不是這個而是中共當局為了顯示自己是西藏人民的救世主而歪曲西藏歷史的實際情況,捏造許多駭人聽聞的假故事,使許多天真無知的人的腦海裡留下可怕的印象。中共天天宣傳說,在舊西藏的社會裡『農奴主』隨便挖眼睛剁手腳。說實話,您在西藏去過很多地方,可曾見什麼沒眼缺腿缺手的人嗎?在西藏流傳著這樣一個笑話。一個小學生問他的爺爺﹕『人挖眼睛之後立即會死嗎?』『我想不會,有些人生下來就沒有眼睛。』爺爺不假思索地說。孫子又問﹕『那麼那些被三大領主挖掉眼睛的人都到那裡去了?』爺爺看看他的孫子,便小聲地說﹕『都跟著達賴反動集團逃到印度去了。』我想如果你有一些知心的藏族朋友的話,他們一定跟您講過這個笑話。
最後我想告訴您的是,您猜想阿沛晉美可能沒有在西藏生活過,而您作為一個『跑了幾十個縣,結交了許多藏族朋友的』地質隊員,應該給阿沛晉美介紹一些西藏的『真實情況』,甚至一些西藏的歷史知識。然而事實並非如您猜想的那樣。如果您作為一個對西藏的礦藏有興趣的地質隊員曾到過西藏的話,我相信您曾按從美國買來的衛星照片上顯示的不同顏色,曾在荒無人煙的高原上跑過許多日子。您也一定走進過一些牧民的帳篷;還可能通過翻譯員從牧民手裡雇過馱地質儀器的犛牛(我哥哥是個地質隊的翻譯)。然而,做為學習和研究西藏歷史文化的阿沛晉美和我,懷著對西藏人民的愛和西藏文化的情,曾踏遍西藏的山山水水。我們的路線不是按照衛星照片上的顏色,而是千百年來西藏人民的生活足跡。我們走進那些牧民的帳篷,不是由於好奇或雇馬雇牛,而是想瞭解他們的心。我們的工作使我們有機會走進州委縣委的辦公室裡去瞭解中共對人民的政策。又有機會深入到人民中瞭解他們的實際生活。我想正是這種特殊的經歷,使一個被中共政權為了統治西藏而在奶水裡養起來的人也不能不挺胸為大多數西藏人民的悲慘命運而鳴不平。這正是阿沛晉美文章的可貴之處。
本文原載《中國之春》六月號,此處引自張偉國主編的《達賴喇嘛與漢人對話》,二十一世紀中國基金會出版,1999/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