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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身亂世:流亡藏人訪談錄》3-7

西藏新闻社记者
11 years ago

文/唐丹鴻 :

熱珠阿旺:1927年生於西藏康區理塘。九歲入理塘寺出家。 1950年代表理塘寺院和理塘地方民眾赴達孜多(康定)與中共接觸,前往中國北京等地參觀。 1957年,以抵抗中國奴役為宗旨的「四水六崗」組織創立者之一。 1958年,前往山南珠古塘成立「四水六崗」軍,擔任要職。多次與中共軍隊正面交戰,並在山南工噶縣境內伏擊中共軍方車隊大獲全勝。 1959年3月,從紮囊護送達賴喇嘛尊者至瓊結後,再次返回山南阻擊中共追兵。 1959年流亡印度。 1962年至1976年在印度西藏特種軍22軍服役,擔任代本(團長)。現居住在印度新德里

    20.彙聚成了一支人馬

從山口下來了兩個人,看裝束是牧民。我和群培坐下來祈禱,希望這兩個牧民在我們附近休息一會兒。他倆沿山樑下來後,果真在附近停下來升火燒茶。我倆就走過去,我還可以走,群培在後面踉踉蹌蹌。我靠近那兩個牧民時,他倆害怕極了,因為我背著槍。我對他們說:「你們別怕,我們是四水六崗的人,跟大隊人馬走散了。你倆不用怕,我們已經好幾天沒吃飯了,請給我們一點吃的吧……」那個老一點的牧民說:「那自然、那自然。你們倆這麼多天沒吃飯,那先別吃糌粑,會噎死的。你們先喝一點糌粑湯吧。」另一個年輕的牧人去攙扶群培,過來後為我們做了糌粑湯……閒聊中這兩個牧民告訴我們,他們是因為解放軍和四水六崗打仗,躲戰亂跑來這裡的。

忽然,牧人之一說:「遠處有人來!」我拿望遠鏡一看,有一個穿藏袍的人,騎著一匹馬、牽著一頭騾子,正向我們的方向過來。我一眼就認出是四水六崗走散的人。那人在離我們不遠處停了下來,沒有下馬。於是我就喊:「你是誰?下馬過來!」那個人也喊:「你是誰?」我說:「我是熱珠阿旺。」他也說了自己的名字,但我聽不清楚,我喊你先過來再說,他過來了。他確實是四水六崗的人,我們一起喝了茶。

那兩個牧民有一匹很彪悍的母馬。我們請他們把馬賣給我們,兩個牧民哭了起來,說:「這匹馬是直貢仁布切的神馬,不能賣的。」看他們的確不想賣,我就說:「那你們能不能把我們送到那邊山口?我的同伴傷勢太重了,走不動。」兩個牧民說:「當然、當然。」他倆就把我們送到了山口。騎馬來的那個四水六崗的人有很多藏幣,揣在腰裡。他拿出五百元給了他倆,兩個牧人高興地拿著藏幣走了,把母馬也留給了我們。

走到直貢龍秀時,我們看到了被打死的解放軍的屍體,大概有一百來具,就扔在荒野裡。由於屍體太多,臭味很大,馬不願意走,我們只能硬拽著馬走。一般藏人不當心殺了一隻蟲子,都會念六字真言。可那時殺了那些漢人,我們連一遍六字真言都不念。看到解放軍的屍體時,我很高興。因為殺解放軍不是很容易的事,他們是受過訓練的。有的人說他殺了十多個解放軍什麼的,那都是吹牛。不過我還是動了一點兒惻隱之心,心想:他們連收屍的人都沒有啊……後來在直貢寺附近遇到了一支解放軍,我猜他們是去收那些屍體的吧。

 第二天凌晨4點左右,我們三人到了雅熱寺。寺院好好地接待了我們。先前有四水六崗的人犧牲後,馬和財物等遺物我們都供養給了雅熱寺,所以互相已經認識了。雅熱寺的人說:「前幾天還來了幾個像你們這樣的四水六崗的人,我們叫他們去牧民家住了。」於是我們便請寺院派人去把那幾個四水六崗的人叫過來,與我們匯合了。

雅熱寺是直貢仁布切的寺廟,是個小寺廟。直貢仁布切當時還年幼,11歲左右,直貢仁布切的經師年歲很高。我們請老經師占卜,問恩珠.貢布紮西的傷勢怎麼樣?占卜顯示說很危險。我們說:「只要能保恩珠.貢布紮西平安無事,任何法事我們都願意做。」老經師便開了一個須做的法事名單,包括放生一百頭羊。我們又占卜了一次,占卜結果是:只要完成老經師說的那些法事,恩珠.貢布紮西的生命就會像拴在柱子上那麼牢固了,哈哈哈……

我們不知道大部隊的去向。從這裡有三條路去山南,我們無法決定走哪一條,且這事又不能讓太多人知道​​。我們就找來一個白石頭、一個黃石頭、一個紅石頭,各代表三條路,拿到直貢仁布切面前,請他抓一個。 11歲的仁布切胡亂攪合了一把,抓出了那個黃石頭。這個黃石頭代表的路是:經彭波去熱振,再去山南。所以我們就決定了走這條路。

走的時候,我們從寺院牽了兩匹以前供養的馬。寺院有很多法事活動,來來往往的信眾很多,我們就騎馬混在信眾中走了。第一天路上遇到了解放軍,有二十多個騎兵和兩百多個步兵,正迎著我們走來。如果我們掉頭的話,解放軍反而立刻會知道,所以我們馬上把槍取下,塞進藏袍的長袖裡,迎著他們繼續走。由於來往的民眾很多,解放軍沒有起疑。此後就沒再遇到解放軍。第二天在途中看到兩隻公岩羊,我們拿槍打死了這兩隻岩羊,馱著肉繼續趕路,碰到一戶牧民,就在牧人家煮了岩羊肉吃。
    走到雅熱寺的牧場時,遇到了我們理塘郡達家族的老媽媽,以前我們就認識。老媽媽一定要讓我們留下來,她說:「你們一定很累了,留下來吃飯過夜吧。」我們在老媽媽家住了三天。老媽媽看到我們身上的傷,又見袍子上都是彈孔,又哭又笑地說:「我的這些孩子們,是鐵打的還是銅做的啊?」她還想留我們多住幾天,可是我們要趕路。老媽媽家裡有一個芒康人,他也決定跟我們一起走。

現在我們一共有八個人了。我們去了彭波,在彭波又碰到四個跟大部隊走散的四水六崗戰士,接著又遇到了剛從理塘逃亡出來的十二個新難民,一共二十多人了。走散的護教軍身上帶的武器好,子彈也多;新逃亡的難民武器不好,也沒有多少子彈。一個叫潘貝的人和我商量認為,應該把這二十多個人組織成一支隊伍。彭波我們住的這個地方,是沙拉寺的屬地,沙拉寺有很多來自理塘的僧人,老鄉之間都認識,所以人們對我們很好。我把這支臨時組成的隊伍先安排住在彭波待命。隊伍中有人的家人在拉薩,我就給了他們七天休假,讓他們潛回拉薩看望家人。我和潘貝也去了拉薩。潘貝的母親和兩個女兒住在小昭寺附近。那時是1958年10月,如果身上沒有武器,進出拉薩一般沒有問題。

    21.在拉薩

去拉薩的計畫是這樣:先去沙拉寺,因為我弟弟在沙拉寺,潘貝的一個親戚也在沙拉寺。在沙拉寺把我們帶的長槍藏在那裡,再帶著手槍去拉薩城(譯注:藏人拉薩的概念指的是大昭寺一帶)。潘貝是僧人,我也剛還俗,所以還是光頭,因此計畫穿袈裟,去拉薩城裡見恩珠.貢布紮西的朋友;派人去拉嘉日(譯注:地名)與四水六崗總部聯繫,再派人與恩珠.貢布紮西他們聯繫。

我們按計劃出發了。晚上12點左右到了沙拉寺我弟弟的僧舍。弟弟開門一見是我,大吃一驚,因為他知道我去打仗了。弟弟給我們燒茶,我告訴弟弟:「我們要去拉薩,要把馬和兩條長槍留在你這裡,你好好保管;另外幫我們準備兩套袈裟。」我們還叫了一個親戚索南羅布一起去拉薩。

天快亮時就動身了。我們仨穿著袈裟,身上藏著手槍。我的手槍是「加拿大」。早上7點左右到了潘貝媽媽的住處,他們住在小昭寺上密院附近。他媽媽見到我們也非常吃驚。我們進了屋子,告訴他媽媽和他女兒:「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們在這裡。我們倆在拉薩有事要辦,你們也不要害怕。」這天我們就住在潘貝媽媽的家裡。

恩珠.貢布紮西以前做生意時的助理叫確紮,現在在拉薩幫恩珠.貢布紮西看家。第二天,我們派人去請確紮過來見我們。確紮來了,我們告訴他:「恩珠.貢布紮西受了傷,直貢仁波切占卜過了,要我們做很多法事。別的法事在直貢仁波切的寺院都做完了,只剩下放生一百條生命這事還沒做,你看看你能來做這事嗎?」確紮說:「沒問題,這我可以做。」後來他放生了一百頭羊。我們也囑咐確紮不要走漏風聲,還讓確紮去請噶廈藏軍的甲本格桑佔堆、甲本旺丹紮西過來(譯注:那時噶廈政府軍已被編入解放軍編制)。

以前四水六崗在拉薩籌建的時候,這兩人常常和我們一起開會。其實他們當時是噶廈的探子,來打探我們的行動的,只要恩珠.貢布紮西開會,他倆准在場。這兩個甲本也是紮什軍營的,他們雖然沒有什麼權力,但紮什軍營總的來說是同情理解四水六崗的。

確紮請來了兩位甲本。兩位甲本見到我倆很高興,連連問:「一路上怎麼樣?辛苦了……」我們給他們講了,恩珠.貢布紮西怎麼受了傷,我們一共打了十次仗,我們與恩珠.貢布紮西走散了等等;也告訴他們,我們目前已經召集了一些脫隊的護教軍戰士、以及一些新難民,安頓在彭波。請他們先把這些情況分別轉告給帕拉(譯注:帕拉.土登維登,當時達賴喇嘛的侍衛總管)、達賴喇嘛警衛團的代本(譯注:警衛團團長)以及其他代本。然後再請告知我們,帕拉和代本們有什麼意見和指示……

幾天後的晚上他倆來了。帕拉託他倆給我們帶來了很多吃的,還請他倆轉告我們:「你們要當心,不要被人發現你們在這裡。我們正在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決定後會通知你們的。 」

    22.在拉薩:「局勢非常嚴重」   

在拉薩這段時間,中國人給噶廈政府和達賴喇嘛找了不少麻煩,欺負達賴喇嘛。比如有一天,解放軍拿了一個嘎烏護身符,這個嘎烏是從戰死的四水六崗戰士身上取下來的,解放軍打開嘎烏後,發現裡面有「覺欽瑪耶」。解放軍把這拿到達賴喇嘛面前,指責達賴喇嘛給反動土匪發了「覺欽瑪耶」,讓解放軍死傷不少。達賴喇嘛說:你們這麼說沒道理。 「覺欽瑪耶」是第十三世達賴喇嘛送給信眾用來朝拜的,送了很多。剩下的是我送的,我並非專門給反動土匪,我給所有的信眾。如果「覺欽瑪耶」真的那麼有用,我還有少量的,也可以送給你們……

帕拉派人來問我和潘貝:「漢人實力很強,達賴喇嘛能否繼續待在拉薩都難說,對此你倆有什麼看法?」 帕拉曾說過要安排我們見達賴喇嘛,而我倆卻沒有見尊者的打算。因為我們在謀劃打仗,沒有什麼特別的必要去見尊者,若是被漢人發現,反而會給大家都帶來不便。但聽到帕拉關於達賴喇嘛處境的那番話後,我倆非常擔憂。這麼長時間以來,我們冒著生命危險對抗中國人,最終目的就是為了保護像藏人的眼睛和心臟一樣的達賴喇嘛。如果他安全不保,或者落入了漢人之手,那一切就完了。帕拉猛地問我們的意見,我能說什麼呢?我倆手下只有二十多個人馬,我倆本人也在拉薩,這些貴族官員問了一個古怪的問題。我只好說:「請你們這些噶廈官員們做好一切準備,把達賴喇嘛交給我們,我們負責把他接走。」帕拉他們對此沒有回話。

沒過幾天,帕拉他們又問我們有什麼意見?我們倆就說:「我們可以組織康區的僧人加入護教軍,但是他們沒有武器。因此我們需要武器援助,希望你們給與武器援助。」

帕拉和其他官員聽了我們的要求後,開了一次會。出席會議的有帕拉、達賴喇嘛警衛團代本和紮什軍營的代本們。會議之後,他們又派人來問:「如果我們同意提供武器,你們怎麼取得武器呢?」

我們說:「你們可以告知我們武器在哪裡,然後我們派人去假裝偷走。」

帕拉認為這個辦法好,然後又問:「需要多少武器?誰來運武器?」

我們回答:「我們組織理塘僧人來拿武器。請提供英制卡丹500條、布朗槍20條、11條『振戈』槍、6門炮等。」

帕拉派來的人說:「藏軍士兵手中的武器,現在由解放軍和桑頗共同管理,桑頗是親漢人的。每週他們都要清點武器,所以藏軍手裡的武器我們拿不到。我們只能設法拿武器庫裡的武器。武器庫的鑰匙在桑頗手中,帕拉已設法弄到了鑰匙。但當甲本和熱本進武器庫察看的時候,發現沒有一條槍可以直接用,都需要組裝。也不可能讓很多人去組裝,這樣會洩露秘密,所以每天只能組裝3條布朗槍。」(譯注:桑頗•丹增頓珠,1924年-1961年。西藏拉薩人,桑頗家族成員,噶廈官員。1951年作為藏軍二代本參加西藏和平談判,是「十七條協議」簽字人之一。1959年拉薩事件後被逮捕,兩年後去世)

我們認為每天組裝3條槍也行,我們可以等。於是就告訴理塘僧人們等一等,過幾天我們就會拿到寶物。我們沒有告訴他們將要拿的是槍。這些都計畫周全了。可是有一天,甲本們來到我們的住處,帶來了兩千多發子彈,五百多察藏銀和食物等(譯注:察,藏銀計量單位),還有達賴喇嘛送的「覺欽瑪耶」和護身結。他們帶來帕拉的話說:「本來要安排你們見達賴喇嘛的。但現在看來不行了。提供武器一事也實現不了了。請你們不要失望,你們倆今晚就趕緊離開拉薩吧,局勢非常嚴重。」我們問:「什麼局勢那麼嚴重?」帶話人說不知道。

這就是我們得的的消息。甲本們說:「你們在外多保重!我們在拉薩也會多當心的。」隨後我們馬上通知那些在拉薩探親的四水六崗的人,讓他們當晚立刻離開拉薩。而我和潘貝決定留下來,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第二天,我們讓恩珠.貢布紮西的助理確紮去見噶廈政府的茲仲格桑隆。格桑隆在噶廈官位很高,與帕拉同級,而且他是康巴人,與恩珠.貢布紮西關係很密切。我們請確紮通過他打聽「局勢嚴重」到底是怎麼回事。確紮去後帶了一千多發子彈回來,卻沒有打聽出「局勢嚴重」是什麼意思。那是1958年11月間。我們就這樣被打發了哈哈哈……(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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