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瑞:
我向達賴喇嘛尊者的行宮走去,穿過祖拉康的法號和經聲,到了安檢室。這時,前來引領我的格西阿旺已經來了,他是達賴喇嘛尊者講法時的漢語翻譯,我們早已熟悉。
“不急,你還有時間。”格西啦說著,遞給了我一張表格。我立刻添寫、簽字,而後,交給了旁邊的安全人員。很快地,我就通過了安檢,跟隨格西啦一起向山上的候客廳走去。
儘管多次見過尊者,可還是緊張,心跳得厲害。我太幸運了。幸運的時候,總是想到十幾年前那個夏日的午後, 我和唯色走在拉薩西郊的情景。為了便於說話,那天,唯色沒有騎自行車,而是推著,我的一隻手就搭在車座上,並行地走在自行車的另一邊。
“你想見……達賴喇嘛尊者嗎?”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說出來,因為,這個名字是不會輕易出口的,只深藏於我們心中最安全的地方。
“當然想了,怎麼會不想呢?做夢都在想啊!可是,嘉瓦仁波切的時間那麼寶貴……”
唯色一時忘記了自己身在境內的現實,這種對尊者的全心體諒,後來也影響著我。那是2008年7月,當我前往美國維斯康辛,傾聽尊者講授《入菩薩行論》時,同行的藏人就說:“也許,我們可以創造機會讓你單獨晉見嘉瓦仁波切…..”
“我不敢佔用尊者的時間,再說,我也沒為西藏做過什麼……”我喃喃著。
完全是命運的安排,後來,我到了達蘭薩拉。但是,除了對尊者的採訪以外,只要與其他團體一起晉見,甘丹頗章辦公室都會讓我坐在後面工作人員的席位上。這,讓我感慨萬千,一,說明他們沒拿我當客人,二,使我既可以專注地傾聽尊者的講話,也可以看到每位晉見者在尊者面前的舉止言行。
現在,我又走進了這間熟悉的候客廳。迎面的木桌上,新添了兩盆盛開的藍花,四面的藏式長沙發上,仍然鋪著從前的卡墊,幾個沙發桌上,仍然擺著英、藏、漢語等幾種不同語言的雜誌,不過是新近發行的。兩邊牆壁上鑲嵌的書櫃裡,仍然陳列著充滿了奧義的佛學書籍。看著這間樸素而雅緻的候客廳,就想到達賴喇嘛尊者常常對大家的勸誡:節儉。
聽說,印度政府曾送給尊者一輛豪華汽車,但尊者不用,甚至不要在自己的車上安裝警報;聽說, 出國訪問時,尊者每次離開房間,都要親自檢查是否關了燈,連洗漱間也不放過;還聽說,尊者自己的袈裟,總是洗了又洗……雖然如此節儉,但是對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或組織,尊者總是慷慨的。比如,2009年的台灣水災,尊者一次捐款就是新台幣165萬;為英國約翰 鄧普敦基金會(印度救助兒童基金會),一次捐款就是90萬英磅;為印度的一家研究機構, 一次捐款是五千萬盧比……
才嘉先生來了,他是達賴喇嘛尊者的秘書,通知說:“輪到你晉見了。本來你的時間在下午,但尊者提前到了這裡,所以,晉見也提前了。”
“很高興能早一點見尊者,說實話,我今天一大早就起來了。”我站了起來。
才嘉先生笑了,轉身推開了里間的房門,我跟在後面,進入了一個長廊。啊,尊者正站在那扇通往花園的門前,與其他晉見者一起拍照呢。我停下腳步,待尊者拍照完畢, 才躬身上前。尊者笑著朝我走來了,握住了我的手,拉著我進了客廳。我卻鬆開手,在客廳的進門處,對著尊者磕了三個等身長頭。
“本來是要在下午見你的,但是,我提前到了這裡。”尊者說著,坐在了靠窗的單人沙發上,並讓我坐在那個長沙發的一頭,離尊者最近的地方。我吃驚於尊者對自己的時間表和晉見者,如此瞭如指掌。
“來六個月了吧?”尊者接著問。
我點頭。沒有想到,尊者還記得我初來達蘭薩拉的時間。
“都去了哪裡?”尊者又問。
“大吉嶺、噶倫堡、錫金…..”我說。
“走了這麼多的路,沒見你瘦呀!”尊者笑了。
我也笑,心想,這一路本來也不算艱辛,到處都碰到藏人的幫助。
“現在,每週都有一些中國人來看我,有的流著眼淚說:’請不要忘了中國的佛教徒’,”停了一會兒,尊者接著說,“聽說,在中國,關注佛教的人有四、五億,我還是可以做一些事的。”
何 止做一些事啊!當年,薩迦班智達和八思巴,簡直創建了蒙古帝國的文明,而第五世嘉華噶瑪巴和釋迦益西,給予中國的精神資糧,至今,不是仍在滋養著五台山嗎?不言而喻,尊者所能給予的又何止如此? !那開放的胸懷,那既根植於宗教又超越宗教的對所有眾生的關愛,正是幾千年封閉的中國文化所欠缺的,這其實,也是一劑良藥,可以使卑躬屈膝、弱肉強食的中國人找回尊嚴。
曾經有中國人看到唯色跪在尊者的視頻前,很不以為然,問:“您這位著名的獨立作家,也對達賴喇嘛如此敬重?”
“嘉瓦仁波切是我的命,生生世世的喇嘛。”後來唯色說。
當然,唯色對尊者的崇敬,並不是來自歷史權威,我理解,是因為尊者,為一個民族的自由和尊嚴帶來了希望。他拒絕了中國共產政權以各種方式的收買,在山河破碎的巨大災難面前,穩定地使一個民族,在流亡的艱難中延續了下來,並使西藏問題,成為這個世界的嚴厲問卷。
接下來,尊者談到了最近的一次科學與佛學的對話,並告訴我:“聽說,在上海,有的大學也有興趣……”
然而,中國當局能允許上海某大學打破束縛,以全新的視野到達蘭薩拉,與那些世界第一流的科學家一起參加佛學對話嗎?
“還有沒有問題?”尊者打斷了我的思路。
我搖頭。其實,問題不是沒有,只是,我不敢佔用尊者過多的寶貴時間,我已夠幸運。這時,尊者把右手伸進袈裟裡面,拿出了一串小小的青色念珠,那是十分特別的,尊者雙手合在一起,揉著念珠,揉著……而後,拉起我的手,放進了我的手心。
“我給過你佛像吧?”尊者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看著我。
我點頭。於是,尊者又轉身,在窗簾的後面,眾多的佛像中,拿起一個紅色的小盒,打開,啊,那紅色的綢緞之間鑲嵌著一尊精製的白度母!
尊者輕輕地撫摸兩次,關上盒蓋,又放進了我的手裡。我雙手捧著念珠和白度母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哈達”。尊者又說。
侍者立刻遞上了那哈達中最長的哈達,尊者接過來,親自在我的脖子上圍了兩圈。
“你要常來看我啊。”尊者一邊與我一起走出客廳一邊說。
我用勁地點頭,退去,直到尊者轉身進了另一扇門。不過,到了候客廳門前時,我再次轉身,回看尊者。這時,尊者正站在那扇門裡,一動不動地望著我呢,而那紅色的袈裟,在此刻更加莊嚴和意味深長。
如今,常有人稱我是西藏的支持者,這多少讓我有些臉紅。實際上,面對西藏時,我只是一個受恩者,得到了一片安全的精神棲息地。就像從前,那些喜瑪拉雅的鳥兒,也都到西藏棲息,每年一度,還在洛嘎(今山南)地方的且薩拉康召開法會,而噶廈,會派出一僧一俗兩位官員,給那些鳥兒送去糌巴和卡普塞等食物,祈福祝愿。不過,和那些鳥兒不同的是,我的手裡有一支筆。
完稿於2013年5月
原载:图伯特, 在破碎与完整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