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摄影/尹雯慧 2020年11月23日
为了观察流亡藏人在北印度的主要经济活动——羊毛贸易,我来到位于喜马拉雅山麓,希瓦利克山脉(Siwalik Hills)的大吉岭(Darjeeling)。
平均海拔约2,100公尺的昔日英国殖民时期的避暑胜地,并不只有全球名闻遐迩的红茶,在距离主要市区约莫20分钟车程,一处占地约四英亩,名为“Hill Side”的小型庄园处,有一个由达赖喇嘛二哥,嘉乐顿珠(Gyalo Thondup)的夫人——朱丹女士所创建的,大吉岭难民自助中心(Tibetan Refugee Self-Help Center)。自1959年10月2日创办迄今,近60年来为这个地区的流亡藏人提供了庇护、衣食、医疗与教育,目前仍然持续。
被迫式的迁移,往往具有更深层而复杂的因素驱使着人们走上流离的道路。因为1959年中国共产政权在图博(西藏)境内的侵略战争引发的逃亡潮,让数以万计的藏人跨越中印两国绵延千里且争议不断的边界,涌向印度,并在印度当局的同意之下,于不同省份地区建立起流亡藏人的屯垦区。
来到大吉岭的图博流亡难民,主要是从锡金(Sikkim)进入,少数来自拉萨、日喀则和安多,持续增加的人数在1970年代达到最高峰,到了1980、90年代,人口开始逐步稳定递减。
作为最古老的难民中心之一的大吉岭难民自助中心,在流亡社区里具有指标性的意义。它和印度南方以务农为主要经济活动来源的藏人屯垦区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后者是由位于达兰萨拉(Dharamsala)的流亡政府与印度政府要求下所建立,而大吉岭难民自助中心则是独立运作,并不接受流亡政府直接管辖。
“自助”的概念,一开始便由朱丹女士所提出。她明白仰赖外界捐助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让人民靠自己的双手打造可见的未来愿景,才是可靠的长久经营策略。以当时难民生活文化背景的思考角度切入,寻找符合市场获利的商业活动项目,她认为,同时能兼顾保存传统又能贩售营利的图博工艺品制作,是当时最好的选择。许多在家乡务农的第一代流亡者透过训练习得一技之长,可以免于只能屈就低阶劳力工作的薛西弗斯式的永恒困境。
另外,若没有足够的生产力投入工艺品的制作,中心将不会有足够的收入来支撑营运。而且,在图博文化里,制作工艺品的大师通常要经历长期学徒制的严格训练与美感锻铸的过程,原本就属于少数,当时能逃离战火顺利来到印度者更是屈指可数。延续传统艺术的制作技术命脉,成为难民中心隐而未显、却是最重要的时代使命之一。
于是,中心开设了包含传统图博地毯、木雕、皮革、传统服饰、唐卡绘画艺术、人偶制作和各式羊毛织品等等不同技艺的工作坊,其中又以地毯工厂的产品为最主要经济来源。以地毯工厂为例,新进员工必须接受为期6个月的训练,每日工时为8小时,工资采按件计酬制。这些产品曾经外销至全球40个国家,如果在全盛时期订制一张地毯,等上一年半载是司空见惯的必要过程。不过,近年人口逐年外移加上长者日渐凋零,彼时盛况已不复见。
早期因为物质匮乏,透过长途跋涉,翻山越岭而来的流亡者普遍存在营养不良、水土不服乃至各种大小疾病侵袭的问题。面对移居此地的大批难民,除了提供基本的衣食住所,医疗是最为紧要且棘手的工作。自1961年起,透过美国救济服务处(American Relief Services)的协助,在此地成立了“微型医院”,从原本的小型医务室规模,逐渐发展成为具有20个床位的诊所;医疗团队的编制通常是一名合格医师、两名护士再加上一些助手。
当时除了提供基础的咨询与治疗,亦有其他的医疗项目服务如血液检查、结核病检查、疫苗接种以及产前和产后护理等。草创初期药品多仰赖外界捐赠,由于当时人民普遍贫穷,早期仅酌收象征性的小额挂号费,后来因为捐赠数量日减,考量营运成本才开始调整金额。这个诊疗中心不仅对难民中心居民的健康维护至关重要,影响范围亦向外幅射至周边山区里的许多偏远聚落。
此处的占地面积并不大,三栋木造建筑(每栋大约两间国小教室面积)就包含了诊疗室、等候室、药局、病房、医护人员宿舍以及厕所浴室等设施,称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只是如今除了诊疗室与药局偶有运作,其余空间已近乎完全闲置。
曾经同时收容超过千人的难民自助中心,其有限的居住空间分配,是以对中心具有「生产力」作为指标;想要拥有一个免费的房间,必须为中心工作,无论在哪个部门。可分得的房间大小不一,不过,所有的起居生活基本上都在同一个空间完成。
一张铺上传统地毯样式的木床,平日是休憩座椅,吃饭时兼具餐桌功能,到晚上棉被一摊开,就变成眠床。最常见的家居摆设通常是两张木床,一张木桌,经济条件好一点的会有电视橱柜或是电冰箱,厨具食器放在悬钉于墙壁的铁架上,下方就是料理台。并不高挑的天花板会有几条绳线左右交叉,用来悬挂像是毛巾或者风干牛肉之类的食物。对于狭窄空间的高效利用,中心里每户人家都有自己的收纳哲学。
人与人之间因为过于紧密的生活场域,而难有隐私可言。所有的窥探都能轻易地发生在方寸咫尺之间,于是人们很擅于将真正的意念与欲望,深藏在所有善意恶意都无法探勘的意识深处。所谓的真相,是被严密禁锢在难以脱逃的思想囹圄,只有拥有真相本身的主人,才持有那把解锁的神秘钥匙。于是,在难民中心里,几乎所有的消息都是公开的话题,但是,有更多不可言传的秘密,环绕在所有人的心底,让每个人都成为一座与世隔绝的灵魂孤岛。
目前难民中心交由嘉乐顿珠长子——凯度顿珠接手经营,为了开辟新的经济来源,他已在中心推动“温室蔬菜栽培与果树种植计划”,管理阶层期待这项新计划的收入,可以为中心未来发展带来新的契机;虽然,并非人人都乐观以待。
耳闻计划多时之后,我后来终于在距离中心诊所的上方不远处,看见了数年来“只闻楼梯响”的温室实体建筑,矗立在山坡地上。半圆长条形钢铁支架的结构覆盖以半透明采光的材质,据说造价不菲,风格新颖突兀,从远处看去与中心老旧斑驳的建筑群,颇为扞格不入。
走进温室,我看着长长菜畦中,间或夹杂着野生蘑菇,肥美丰硕,生长的态势比起弱不禁风的菜苗,看来更像温室里的主角。雨季里,什么都长得很恣意,仿佛任何植物都能穿墙而出,只有希望像是一株落了地才发现没有根的花,哪里都活不成。
▎作者专栏:尹雯慧@转角国际
来源:转角国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