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二馬 :
春節期間,進藏的車輛並不好找。但是我還是在來到成都的當天幸運地搭上了一輛正要趕回甘孜鎮的微型車。這輛車前天剛從甘孜長途跋涉來到成都,今天又要趕回去。車子上掛著帶有濃郁藏族色彩的彩旗和經幡。司機叫邊巴,常年在川藏北線上跑客運。他看出來我對他這輛老式微型車跑川藏線有些不放心,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說:“高原上最能跑的是老犛牛,不是嫩犢子。”
車內坐了六個人,擠得滿滿登登的,除我之外都是藏人。我坐在車子的最後一排,旁邊緊挨著我坐的是一位身著絳紅色僧袍的喇嘛。我們一行從成都出發的時候才凌晨四點,所以都睏意未消。除了邊巴專心致志地在冰雪路面上開著車,餘者皆隨著車子搖晃的節奏昏昏而睡。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上午十點多,我們的車早已翻越了二郎山,抵達了甘孜藏族自治州的州府康定。邊巴停下車,只是讓飢腸轆轆的乘客在街上買了點早餐,便連聲催促還想在車外活動活動筋骨的我們繼續上路。
大家一覺醒來,又緩解了腹飢,於是都恢復了一些精神。我這個時候才看清,身邊的這位喇嘛年紀很輕,而且眉宇清朗,氣度沉著,我立刻產生了好感。旅途還很漫 長,便想跟他攀談幾句。可是車子從康定甫一出發,這位年輕喇嘛就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冊子,看樣子是日常念誦的經文。只見他口唇一張一翕地輕聲誦讀起經文來。這麼一來我只好暫時作罷,專注欣賞起車外景色來。
路兩旁的高原草甸和山坡上只是薄薄地覆蓋了一層雪,但是車外的實際溫度接近零下15度。這裡的海拔近3600米,即使是在八月,平均氣溫一般也不會超過十度。公路兩邊的溪流裡都結上了厚厚的冰。冬日的高原整個世界彷彿變得更加透明,天空呈現出透明的藍寶石般的光澤,純淨的遼遠深邃。天空下巍峨聳立的雪山在金黃色的陽光下熠熠閃光。沒有漫山遍野的犛牛群,沒有捲起漫天塵沙的運輸車隊和旅遊車,沒有歡呼喧鬧四處照相的遊客,這一刻,雪域高原終於恢復了它那亙古的寧靜。
開出不久,車子經過一段惡劣的路面,搖晃得很厲害。一直在專心誦讀的年輕喇嘛不得不暫時放下手中的佛經。看了一會兒窗外的風景,忽然他用帶四川口音的漢語問我,“你是內地人吧?”藏族人一般把漢族稱為內地人。這跟香港人,台灣人以及中國邊疆地區民眾對內陸來的漢族人的稱呼一樣。我轉過頭來答道,“是的。” 他“哦”了一聲,然後又帶著好奇的語氣問我,“來旅遊?”我搖搖頭說不是。沉默了一會兒,我主動用藏語問他,“你叫什麼名字?”聽到我會說藏語,他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絲驚喜的光芒,“啊!你會說藏語,我叫諾布,在甘孜州的一個寺廟裡出家。”說完他向我合掌行禮。我連忙也向他回禮。我們就這樣攀談起來。
我問他修行的情況。諾布說:“在寺院裡的修行讓我心裡很清靜,很快樂。上師很慈悲,在寺裡修行的四眾之間也都很和敬。但是……”說到這裡他頓了頓,臉上現出憂慮的神情。 “但是到外面走一走,大家都覺得現在不管是傳統文化也好,宗教信仰也好,在西藏都衰落的很厲害。這個現象讓我們很擔憂。”我請他舉幾個例子。諾布想了想說:“比如很多藏族人的藏文閱讀和書寫能力越來越差。另外,雖然藏族全民信教,但是現在藏人裡面出現了很多違背佛教教導的事情,有些人做壞事、惡事無所顧忌。這個現像以前在藏區是沒有這麼嚴重的。出家人裡面違背戒律的事件也常常聽到。另外,跟內地一樣出現了很多環境污染和破壞的問題。”
諾布的憂慮讓我想起了之前讀到過的王力雄先生《末法時代–藏傳佛教的功能及其被損壞》一文。在文章裡他也談到,由於中國政府長期以來一直對藏傳佛教寺院和出家人的宗教活動實行嚴格限制,並且對僧侶團體實行分化拉攏和嚴懲迫害兩種手段。聽話的便順我者昌,不聽話的則逆我者亡。這些舉措使得藏傳佛教的傳承面臨著極大的危機。而其在西藏社會裡本來具有的道德教化匡正人心的功能被破壞的很厲害。
近年來中國政府在藏區強力維穩,引起藏人的激烈反彈。特別是這一年來在四川的甘孜藏族自治州,不斷地出現了僧人自焚事件。自焚的僧人多數是30歲以下的年輕人,有男也有女。為了喚起世人對藏族和西藏文化真實處境的關注,他們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投入無情的烈火中。這彷彿成了一場不知盡頭在何處的接力賽,接力棒卻是吞噬他們年輕生命的熊熊火焰。
我跟諾布自然也聊起了自焚這個話題。諾布說,自焚源於藏人的絕望情緒。因為多年來,西藏文化和宗教自由的情況沒有好轉,而是更加惡化。他們覺得看不到希 望。我告訴諾布,中國內地大部分民眾並不清楚在西藏發生了什麼,因為政府對於信息控制的很厲害。諾佈點點頭:“是的,這個我知道。甘孜州的信息屏蔽也很厲害,手機信號常常突然消失,手機短信很難發出去,網絡也常年中斷。顯然這是政府力圖遮掩這裡所發生的事情。但是我感覺漢人在對待藏族的問題上立場基本是一致的。即使他們知道藏族受到了怎樣的不公正待遇,但是他們也很難接受藏族對於平等和自由等權利的訴求。”我知道諾布的話是有事實依據的。很顯然,漢人的狹隘民族主義和中國政府的專制激發了藏族人自身的民族意識和反抗意識。他們逐漸習慣以血緣和民族來劃分陣營,這就為未來可能發生的藏漢民族衝突埋下了巨大的隱患。
我們正在聊著,突然聽到車後響起尖利刺耳的汽笛聲。車里人都吃了一驚,回頭張望,見一輛綠色的軍用卡車不知什麼時候跟在了後面。車頂上還掛了一幅“川藏線模範汽車連”的條幅。卡車越來越接近微型車,並且連續發出急促的喇叭聲,顯得霸道和氣勢洶洶。顯然是要微型車讓開道路。邊巴不滿地嘟囔了幾句,還是靠路邊把車停了下來。後面的軍車立刻加速疾駛而過。卡車的駕駛座裡坐著兩名身穿迷彩服的軍人。卡車的後面罩上了綠色的帆布蓬,看不到裡面是什麼。出乎我意料的是,原來在這輛車的身後是一條長得見不到盡頭的車隊。它們一輛接一輛地從我們身旁駛過,並且每一輛的後面都同樣被帆布罩得嚴嚴實實。用了好長時間,這些軍車才過完,我粗粗估計了一下,至少有五六十輛之多。軍車剛過完,邊巴打開車窗衝著最後一輛車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我問諾布,這是怎麼回事。諾布望著軍車遠去的漫天煙塵,皺著眉頭地說:“這都是從成都那邊調過來趕往爐霍、甘孜鎮、色達等縣的武警,車裡面應該都是軍人吧。這幾天一直都有部隊往這邊調動。”我聽完心裡一沉,心裡覺得不安和壓抑。
我們在日暮時分抵達了爐霍汽車站,我和諾布都要在爐霍再轉車。邊巴幫我們從車上卸下了行李,向我們各自合掌行了個禮,道了聲吉祥如意,便繼續趕路了。爐霍車站的停車場裡空蕩蕩的,沒有停著任何車。日已將晚,氣溫很低,寒風刺骨,還飄著小雪,我們兩個拎著行李走出汽車站。
爐霍汽車站建在一個三岔路口邊,一條是317國道,一直走可以通往甘孜鎮,德格、昌都等地。另一條路可以通往阿壩,色達等地。三岔路的正中有一個花壇,以此作為車輛分流的安全島,花壇上還數有一尊雕塑。我們舉目四望,發現兩條主幹道上行人都極為稀少。本是晚飯時間,但車站對面的幾家餐館裡卻空無一人。讓我們最驚訝的是,往日車站外最常見的私營微型車也都不見了踪影。平常路兩旁總是停著數十輛微型車,司機吆喝拉客的聲音此起彼伏。這條街是爐霍主要的商業街之一,小商舖很多,可今天我們不但沒能看到一輛車,大部分的商舖也已關門。我心裡暗想,看來接著趕路的可能性是沒有了。諾布臉上也顯出不解的表情。這個時候,我們聽到另一條街上響起了有節奏的踏步聲。不一會兒,一隊頭戴鋼盔,手持衝鋒槍的武警士兵走了過來。個子都不高,看樣子像是四川或者貴州這些地方的兵。他們目不斜視地從我們身前走過,鋼盔下面是一張張年輕嚴肅的面龐。我頓時想起今天路上遇到的軍車,心裡在想,他們會不會是今天乘著那些軍車趕到這裡的呢?
哎!你們到這裡來吧。身後有人招呼我們。我們轉過身,看到一位大約五十左右的藏族婦女從車站的門房裡探出半個身子,在招手讓我們過去。外面實在太冷,我們連忙拎著行李走過去。一進門,就感覺到一陣熱氣襲面。房間不大,大約只有十幾平米,正對著門的是一個大火爐,火爐上放著一把大鐵壺。這位藏族婦女自我介紹說她是車站門衛的妻子。她搬過來一條長凳,讓我們在火爐邊坐下。還拿來兩個杯子,讓我們喝杯熱水。我們連忙稱謝。諾布就問她,街上人怎麼這麼少?車怎麼都 沒有了?她說:“今天早上這裡有人站在車站前的雕塑上撒傳單,引起很多人圍觀。然後一下子來了很多警察和士兵,圍觀的人跟警察和士兵衝突起來。後來警察和士兵越來越多,圍觀的人打不過就到處亂跑。警察和士兵跟著追,見人就打,還抓了一些人。後來警察開著警車在街上巡邏,還用喇叭廣播,讓鎮上的人要遵守秩序,不要支持暴徒,也不要到街上聚集。所以下午很多人就沒出來。司機也都把車開走了。”
我和諾布對望了一眼,我看到了諾布眼中的憤怒和無奈。我心裡也是覺得壓了一塊巨石,沉甸甸的。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有鐵茶壺上的蓋子被水蒸氣頂得咣當作響的聲音。沉默了一會兒,我對諾布說:“看來今晚只好暫時先住在鎮上,明天再找車。”諾佈點點頭,表示同意。諾布說:“我知道不遠的巷子裡有家不錯的小旅館。 便宜乾淨,我們可以去那裡住一宿。”
這是一家名為青稞旅店的藏式小店,有兩層樓,店主是本地人。登記入住後店主把我們帶到二樓的一個房間,房間裡潮濕陰冷。我們剛放下背包坐到床上休息了一會兒,就听到外面走廊上有人在激烈的大聲嚷嚷。諾布首先走了出去,我也跟著他去看個究竟。
走廊的另一端有三個藏族男子圍在一起,都是典型的康巴漢子打扮,身穿寬大的藏袍,長發盤在頭頂,扎著紅色的頭繩。他們正在大聲地激辯著什麼,情緒很激動, 其中兩個漢子腰里還挎著藏刀。諾布向他們走過去,他們看到了身穿喇嘛僧袍的諾布,立刻停下來彎腰行禮。諾布問他們幹嘛爭吵。其中一個頗為英武的中年漢子告訴他,他叫巴桑,是另外兩個年輕人的舅舅,都是從附近的農村來的。本來是來爐霍辦事情。今天上午他們正好看到有人站在三岔口的雕塑上撒傳單,他們也撿到一張。上面說有僧人這兩天要在爐霍自焚,以此抗議中國政府對西藏的侵占和壓迫。他們還在議論的時候,衝過來上百名防暴警察和軍人,都拿著警棍和盾牌,見人就打。人群一下子就被打散,有些人當場還擊,有些人就亂跑。警察把人打翻了就往旁邊停著的警車上拖。混亂中,有幾個一起來的同鄉也被警察抓走了。他們現在正 在商量怎麼辦。
諾布問他們有什麼辦法,巴桑說,剛剛有人過來告訴他們,他們想聯絡大家明天一起去爐霍縣公安局抗議,要求他們放人。兩個年輕的聽了就說明天要跟著去。而他覺得就算這樣警察也不會放人,而且事情鬧大了也危險,想阻止他們去。年輕人就覺得他太膽小怕事,非要去不可,就這樣爭起來了。站在右邊的一個圓圓臉的年輕人氣憤憤地說:“我們應該團結起來,這樣漢人才知道我們不是好欺負的。”巴桑呵斥他:“人家手裡有武器,他們硬不放人,去了也是白去。”三個人又爭吵起來。
諾布擺手示意他們不要再爭下去。儘管諾布是個年輕的喇嘛,但是藏人對僧人一般都非常禮敬。三人便沒有再做聲,只是氣鼓鼓地看著彼此。諾布說:“那些人無辜被抓,我們應該幫助。但是不要這麼多人去公安局。人去多了會讓政府覺得我們故意想鬧事。我覺得可以先找幾個人做代表到公安局去談判。比如在爐霍鎮上有些聲望的商人或老師。”三人聽了都點頭表示贊同。兩個年輕人自告奮勇地請願去聯繫幾個鎮上有聲望的人。說完便急匆匆地離開了旅館。
巴桑請諾布和我去他們的房間喝點酥油茶,我們正感到肚飢,便隨他去喝茶。巴桑請我們在他們房間裡的床上坐下,然後從床邊拿起一個熱水壺給我們倒茶。他告訴我們,這是他們剛在旅店旁邊的藏餐館裡買的酥油茶。我端起茶杯吹了吹,然後啜了一口,感覺一條熱線從嗓子直流到胃部,冰冷的身體頓時有些暖過來。巴桑微笑著親切地看著我們,盤腿坐到了床上,又順手從床頭拿起一個轉經筒,輕輕轉起來。
我問巴桑來爐霍做什麼,他對我能說一些藏語也感到驚訝。他說,他們來採辦年貨,還要買一些修拖拉機的零件。我問他家裡生活怎樣,他說,那兩兄弟的爸爸前幾年死於一場鬥毆,他妹妹一個人養四個孩子很艱辛。他便帶著這兩個外甥開拖拉機跑運輸。家裡養了一些牛羊,閒的時候還挖些松茸,蟲草和其它的草藥賣錢。生活 過得還可以。我說,現在聽說這兩年農機補貼提高了,你們經濟狀況應該更好了吧。巴桑苦笑了一下,拿補貼要有關係,鄉干部,村幹部的親戚熟人才拿得到。我們 沒什麼後台,根本沒指望。
閒聊了會兒家常,喝了幾杯酥油茶,我們起身告辭,巴桑連忙站起來送我們到門外。經過了一天的旅途顛簸,我們倆都已經很疲倦。我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感覺房間冷的像冰窖一樣。好在床墊上有電熱毯,我們在床上躺著聊了一會兒天,身下的電熱毯終於慢慢熱了起來。我抵抗不住疲倦便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睜眼,已是東方大明。起來一看,諾布已不在房中。我看了一下手錶,沒想到已是早上九點多。匆匆洗漱了一下,又等了一會兒,諾布還沒有回來。不想再等便走出房門,正好看見了巴桑的背影,他正要下樓。我連忙叫住他,問他看到了諾布沒有。巴桑說,他兩個外甥和諾布,還有很多人都在三岔路那邊。我問,“昨天他們找到人去疏通了嗎?”巴桑說:“本來我兩個外甥和其他人找好了爐霍鎮上幾個跟政府關係比較好的商人,還有一個本地寺院的一個活佛。他們都答應了出面去跟政府疏通。但是早上有人聽到公安局裡面傳出來的消息,說那些被抓進去的人在裡面被警察毒打了。現在大家都氣的很,很多人在外面聚集,說要讓派出所立即放人,不然就要衝進去搶人。”
我跟著巴桑走出旅店,穿過巷子,不一會兒就來到了鎮上的主幹道。主幹道上已經不是昨天空蕩蕩的場景,在三岔路口和汽車站外聚集了數百人,把不寬的道路擠滿了。大多數是穿著藏袍或棉衣的藏人,中間也夾雜著不少穿絳紅色僧袍的喇嘛。人群鼎沸,聲音嘈雜,大家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熱鬧地討論。我們穿過人群去找諾布和巴桑的兩個外甥。諾布是喇嘛,穿的也是絳紅色僧袍,在衣服的主要色調為黑色或棕色這樣暗色調的普通藏人裡比較顯眼。可是人群裡僧人也不少,我們轉來轉去, 好不容易在三岔口的花壇邊上一堆人裡看到諾布。這堆人圍成一個圈子,正在聽一個站在花壇高處的僧人講話。諾布站在人群前排,巴桑高聲叫他名字。諾布回頭看 到是我們,就擠出人群。
諾布笑著說:“早上我看你還睡得很香,就沒有叫醒你。”巴桑問他兩個外甥去哪兒了。諾布說,他們一起出來的,但是過來後他們在汽車站大門左手邊看到了自己的一群同鄉,便跟同鄉聚到一起去了。巴桑忙說,“那我過去找他們。”說完便往汽車站去了。諾布說,“對了,我幫你找到一個司機,他今天要去玉樹那邊,可以帶上你。我現在帶你去找他。”我很高興,連忙謝謝他。
站在花壇高處的講演的喇嘛突然從懷裡掏出什麼東西往空中一撒,頓時紙片像雪花般地四處飄散開。人們有的直接在空中抓住,有的在地上拾起。我也拾到一張,原 來是張宣傳單。單子最上面印著一面雪山獅子旗,下面有幾排藏文。寫著是“西藏沒有自由”、“尊者達賴喇嘛會指引我們獲得勝利”、“xxxx活佛應該無罪釋放”(為保護當事者計,故此處隱去真實姓名),“西藏不是中國”等口號。
我問諾布:“今天大家聚到這裡準備怎麼辦?”諾布說:“聽公安局裡面的人傳出消息,警察毒打了那些關在派出所裡的人,有幾個人傷勢很嚴重。警察也不肯送他們去醫院。大家都很氣憤,有人就提議我們到縣、政府爐霍公安局和新都鎮派出所門口去抗議。現在還在等多一點的人聚齊,因為有些人還在從不同的地方趕過來。”我說:“抗議不會有什麼作用的。”諾布說:“大家情緒都很激憤,覺得憋氣得很。我們也不能躲起來。”我又問,“那個站在花壇上喇嘛剛剛在講什麼?” 諾布說,“就是介紹這一年多以來發生的自焚事件,另外要求政府給被抓的人一個公道。”
諾布帶我走進一家名為卓瑪姐妹的藏餐館,撩開了掛在門上的氈子,裡面坐滿了人,熱氣騰騰的。一個盤坐在藏式床凳上的漢子看到諾布就站了起來,“哦,你把人帶來了?”諾布給我介紹:“他叫達瓦,今天去玉樹那邊,可以捎上你。”我連忙合掌,“扎西德勒!謝謝你。”達瓦對我熱情地招手,“來,到這邊坐一會兒,喝點茶,吃點東西。還有幾個人要一起走。他們吃飯去了,等他們來了我們就上路。” 諾布對我說:“你先在這兒坐一會兒,我的一個師兄也來了爐霍,我要去找到他,然後回頭來找你。”說完就轉身出去了。達瓦幫我叫了一壺酥油茶和一碗青稞面。
吃完了飯,達瓦說的另外幾個乘客並沒有來,諾布也沒有來。我不想在餐館裡繼續等,就告訴達瓦,我先去旅館把背包放到他的車上來,然後我可以自由活動。如果 他可以走了,就打電話給我。達瓦記下我的的手機號碼後走出了餐館。我看到三岔路口那邊人頭攢動,人群好像越聚越多了,而且絕大部分都集中到了三岔路口花壇和汽車站附近。我想先去拿了我的背包,再回來看看事態的發展。於是我找到通往青稞旅店的那條小巷便先回旅店去了。
在旅店裡我花了一點時間收拾好了行李。正在準備出房門時,突然聽到遠處連續幾聲悶響,像爆米花在鍋裡受熱膨脹發出的劈裡啪啦的聲音。我心裡隱隱覺得不安, 趕緊下樓。下來看到青稞旅店的老闆正緊張地在店門口往外張望。聽到我下樓的聲音,他趕緊擺手示意讓我回樓上去。我問他怎麼回事。他說,那邊打槍了!
除了在電影電視裡,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真正的槍聲。所以聽到響聲卻無從判斷這是什麼聲音。聽到老闆說這是槍聲,我想到諾布,巴桑和他的兩個外甥都在人群裡, 心裡懸了起來。在隔著最初的幾聲槍聲幾分鐘之後,突然聽到那邊傳來連續不斷的啪啪啪的槍聲,像炒豆子一樣,聲音聽得很清晰。槍聲裡還夾雜著嘭嘭嘭短促的爆炸聲。本來還在凝神傾聽的旅店老闆彈簧一樣跳起來,去拉上面的鋁合金捲簾門,想要把門關上。這個時候我聽到巷子裡有人喊叫和奔跑的聲音。我攔住旅店老闆往下拉的捲簾門,對他說,等一等再拉!老闆一怔,沒有再往下拉。這個時候,一群人從旅店前面狂奔而過,都是藏人,有幾個人手裡還拿著石頭,這群人跑過之後沒一會兒,又跑過來幾個人,前面是兩個喇嘛,其中一個正是諾布。後面幾個是巴桑和他的外甥們。等他們都跑進店來後,老闆猛然把捲簾門拉下。我懸著心這才放 下,啊!太好了,你們沒事吧。諾布他們幾個忙著大口喘氣,一時答不上話。
我突然注意到諾布手上有血,趕緊問他,是不是受傷了?諾布擺擺手,這不是我的。是另外一個人的,他被槍打傷了,我扶他到一邊,所以沾上了血。然後諾布又指指他旁邊一個高個子喇嘛,這是我師兄茨仁。我合掌向他頂禮。茨仁也合掌向我回禮。
我問諾布,剛剛發生了什麼?諾布說:“大家經過商量,決定一部分人去派出所請願,要求放人,一部分去縣政府靜坐抗議。但是剛出發不久,就看到警車和裝甲車橫著攔住了公路,前面好幾排的武警拿槍對著我們。警車裡有人通過擴音器警告我們再往前走就要開槍。但是大家並沒有畏懼,繼續往前走。這個時候突然幾聲槍響,原來是武警對天開了幾槍。正當前面的人還在猶豫的時候,前面的人被後面的人擠著不用自主又往前走了幾步。這個時候武警突然對著人群開槍了。前面的人就大喊,中國人開槍了!整個隊伍一下散亂了,有人到路邊撿石頭往警察那邊扔。武警那邊不斷開槍射擊,而且還往我們這里扔催淚瓦斯,爆震彈什麼的。人群也就四散奔跑,亂作一團。我跟我師兄和這幾個朋友在隊伍中間,幸好龍天護法加持,子彈沒有打到我們。但是我身邊的一個人被子彈打傷了,我把他拖到馬路邊的一家小超市裡。這時候武警一排排地壓了上來,我師兄拉我快跑,我就帶他往旅店這邊跑過來了。路上又遇到了巴桑他們。”我連說: “大家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巴桑說:“我昨天就說了,人家手裡有武器,這樣沒有用。”圓臉的年輕人有點生氣對他說:“他們不可能殺光我們所有人,我們真的都團結起來的話,他們就沒辦法。”巴桑說:“團結?你看看,警察裡有些也是藏人,他們開槍打你們也毫不猶豫。鬧得這麼大,鎮上也就幾百人出來抗議。大家並不齊心。”圓臉年輕人不說話了,蹲在地下生悶氣。諾布提議:“我們還是先回樓上房間去吧。”
我們幾個人回到樓上房間,大家都沉默著。過了一陣子,我微微拉開窗戶傾聽外面的聲音,外面的槍聲已經停止。但是還能聽到馬路那邊隱約傳來的呼喊聲,警車鳴笛的聲音。諾布對我說,“你要想辦法盡快離開這裡,警察這幾天肯定要設卡攔住進出的人,他們怕消息傳出去。如果你被困在這裡,那就不好辦了。”我點點了頭,又問他有什麼計劃。他說:“我們一會兒也會想辦法回寺院去。但是今天這個情況你也看到了,我們在寺院裡不能躲著不出來,應該為西藏多做點事情。”其餘幾個人都面色凝重地點頭表示贊同。我有一肚子話,但是覺得這不是個好的時機。末了只是說了一句:“你們的對手是沒有底線的,鬥爭要更有策略,要懂得保護自己。”說完我又為自己這句話裡隱含著的自己不曾察覺的恐懼和怯弱而羞愧。腦海裡浮現出“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這句話。
枯坐著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我的手機突然響起來,原來是司機達瓦給我打來的電話。他說其餘的乘客都到了,急著要走。他們現在停在爐霍鎮外的河邊,讓我快去跟他們匯合。諾布聽我說要去跟達瓦他們匯合,站起來說:“我送你過去。你不能走主幹道了,那里肯定還很亂。要走巷子和小路。”我說,“外面很危險,警察現在看到喇嘛肯定會抓。”茨仁說,“沒錯,諾布,你還是換套衣服再去。”諾布脫下了僧袍,跟巴桑的圓臉外甥換了衣服,他說:“佛教裡有離衣過這條戒律,我們出家人不能離開僧衣超過一定的距離。但是現在只能了先這樣了。”
告別了茨仁,巴桑和他的兩個外甥,我轉身和諾布離開了旅店。諾布帶我穿過曲折狹長的巷子往河邊走。巷子離317國道不遠,但是我們已經聽不到有喊叫聲,只有警車的警報器間或響幾聲,還有裝甲車或卡車的馬達轟鳴聲。巷子裡空空蕩蕩的,偶爾有行人擦肩而過都低垂著頭急匆匆地趕路,家家戶戶緊閉門窗。很快,我們 來到了鎮邊的泥曲河邊。漂浮著冰塊的泥曲河水曲曲折折流向遠方。沿著河邊走了沒多久,我們就看到了達瓦的微型車。
上車前我用力握了握一下諾布的手,心裡有很多複雜的感情,但是不知如何表達。諾布臉上也流露出惜別的神情,互道珍重之後我上了車。微型車沿著河邊的土路往北開,開出一小段距離後,我回頭看到諾布還在向我揮手告別。我也揮手示意他快回去。微型車很快開上了一座公路橋,過了這座公路橋就是離開了爐霍鎮的範圍。這個時候天色暗了下來,天上又飄下了雪花,車子沿著泥曲河往北疾駛。在山道拐彎的地方,我忍不住再次回頭看了一眼爐霍,只見整個城市已經隱沒在白茫茫的雪霧中。
(原載:唯色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