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偉棠 :
火車過了沱沱河,星宿海,沿著時而渾濁時而清澈的通天河往西南走。「過了五道梁,想我爹和娘」,大河縱橫著大山,只有那些蒙面的養路工知我所想。雪峰在望,渾人渾飄蕩。火車軋著橋墩,像夜神的輕鬆腳印,不為眾生夢囈麻麻纏繞。7月26日上午,寫完我在青藏鐵路上的第五首詩,我乘坐的T264次列車已經攀過旅途的最高峰唐古拉山口,與世界上最高的車站唐古拉站擦肩而過,快得我無法拍下它的站牌。但是我看見了孤單的牧人斜倚草坡與老藏獒為伴,我想像他是「浪子宕桑旺波」──六世達賴倉央嘉措冶遊時的俗名;我看見了少女和男孩向路過的火車敬禮,我大惑不解。
「他不是向火車敬禮,他是向你致意呢!」幾天後在拉薩,新結識的朋友吉美更登(化名)告訴我:許多年前,西藏沒有這麼多人,在路上碰見即使是陌生人也會揮手致意的,現在就只有偏遠的鄉下地方還有這個傳統了。看來我誤會了才讓卓瑪或者宕桑旺波。雖說感激和向火車敬禮的人不少,那大多是進藏淘金的漢族生意漢或者失戀少年。
「知否世事常變……」青藏線的火車播放著幾十年前的香港流行曲,令我和同車的幾個香港遊客都頗愕然。變幻原是永恆,三日兩夜的火車上甚有此感,只見窗外天光明了又暗,極黑後綻出紅亮,最是驚艷是第三天清晨,巨大雪白的崑崙山脈徐徐展現它的輪廓,在微明中巍然。隨即又是驟山驟水,極小的是朝聖者的帳篷和戌邊者的兵營,模糊了距離,也混跡於倏然而過的藏羚羊和藏馬群了。
這番美景當然有許多代價,但目前除了把西藏混進更多我等遊人之雜質以外,還沒有看到更可怕的影響──毫無疑問某些實際的危險因此存在,比如說:更快的運兵速度,而更無形的是人心在金錢誘惑下更快的淪陷速度,在拉薩。
威懾下的和平
未來拉薩之前,我曾經夢見過拉薩,就在明艷艷的烈日下幾個藏族女子停了手頭的農活,揚袖綻笑唱著我聽不懂的歌謠──那一次的幻覺很普通很單純,可以說是迷幻樂的效果也可以說是漢族文人對西藏的一次標準意淫。當火車緩緩駛進拉薩站停下,我差點以為夢境重現──果然有一群手捧哈達和美酒的藏族少女一擁而上,心想不用這麼隆重歡迎吧?結果她們擦肩而過直奔後面的豪華車廂,這時才聽到人們議論紛紛,原來是鄰省青海的大員前來慶祝西藏「和平解放」六十週年。
因此火車站戒備森嚴,連回頭拍照都不可以。匆匆坐上一個毛躁藏族小哥開的麵包車前往預定的背包客旅館,車子飛快,越接近我要去的市中心老區,就越是發現之前火車站的戒備根本不算什麼,軍警和哨崗越來越密集。到了冲賽康我要下榻的小昭寺街,已經儼然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放眼望去軍警和平民遊客的比例幾乎是1:4,前者裝備精良目光炯炯環顧四周,後者只好旁若無人鼓起勇氣目不斜視。「和平解放」六十週年,為何肅殺之氣騰騰如此,毫無慶典氣氛呢?
小昭寺街、冲賽康,那都是三年前314事件中的血腥之地,死過藏人,也死過漢人回人,但統統都是底層窮苦人,不明就裡地踐此生死場。我住進旅館,拉開窗簾向下看去,又一隊全副裝甲的防暴部隊步操而過:他們背著發報器、衝鋒槍、霰彈槍……儼然是一支作戰小分隊,這樣的隊列以後我每天都會在拉薩的大街小巷遇上,果然是和平,但這和平要靠威懾造成,亦可哀也。
靈魂的傷痛烙印
民心如何?吉美更登和我說:從1989到2008,藏人好不容易修補起來的一點對政府的信任,在隨314事件而來的高壓監控中又喪失殆盡。我無從考究他此話真偽,我在遇見的普通藏人眼中,既見過敵意,也有很溫暖的回望、有情的凝視,畢竟漢人不等於官府人,明白的總會明白。吉美更登的講述裡,壞的漢人不多,多的是痴的漢人:許多進藏尋找康巴漢子的一夜情的姑娘,許多一心皈依想做喇嘛或尼姑的看破紅塵者──但吉美更登說:藏人現在想當喇嘛都難,更何況漢人。
無論西藏經濟怎樣發展、民族政策有多少甜頭式的傾斜,藏人都會記得1959年他們的精神領袖是怎樣在炮火聲中被迫離開他的土地和人民,這是一道靈魂上的烙印,並且在日後一次又一次的語言暴力詆毀中加深。且不談十四世達賴罷,談談現在漢地風行的六世達賴倉央嘉措,這無數小資和浪子沉迷的叛逆詩人,我卻極少聽藏人提及,對於你們是浪子宕桑旺波,對於他們依然是持明倉央嘉措,是被清政府派兵劫持而去,最終在青海湖失威懾造成的尊者。
在藏十日,曾在藏人朋友的引導下入布達拉宮的禁地,亦曾遊遍各大寺而思緒蕭然。唯獨最悲傷一刻是在羅布林卡,一個個頗章看過去,走到金色頗章時,突然聽見有人播張雨生的「大海」,我不禁站在庭院中潸然淚下悲不可抑。金色頗章藏有十三世和十四世達賴喇嘛用過的車和轎,頗有白頭宮女之感。繞一大圈回到達旦明久頗章,此乃十四世達賴最後的行宮亦是他出走前最後的住地,很讓我想起了越南大叻的保大行宮,一樣的宮花寂寞紅,精緻的異國情調用品此生也許再也見不到它們的主人了。
不動的群山與通天河
回到香港後把出發前讀了一半的《1959拉薩!──達賴喇嘛如何出走》讀完,羅布林卡的眩目陽光混雜著半個世紀之前的炮火與騷動,叫人悵惘不已,多少人無辜地死於歷史的一次錯位之中──猶如睡著的乘客在黑夜的行駛裡死於魔車的一次荒誕的追尾事件!恍惚間唯想起在羅布林卡院子林路走時,一藏族家庭與我同行,年輕的媽媽突然和我說:叔叔,這個小孩送給你好嗎?當然她是開玩笑,我說好啊這麼可愛的小孩。那一刻我絲毫沒有覺得自己是什麼外族人。
在西藏時,常常是這樣的糾結讓我自責或痛苦。有時反而只懷念在火車上的三日兩夜,紛紜亂麻的現實還沒有在眼前展開,只有不動群山和肆流縱橫的通天河。火車過了沱沱河,星宿海,沿著時而渾濁時而清澈的通天河往西南走。「過了五道梁,想我爹和娘」,大河縱橫著大山,只有那些蒙面的養路工知我所想。雪峰在望,渾人渾飄蕩。火車軋著橋墩,像夜神的輕鬆腳印,不為眾生夢囈麻麻纏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