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鬱從周 :
靠兩台內燃機車頭牽引的列車,在安多-衛藏高原奔馳了整整一天后,傍晚終於抵達終點拉薩站。在站台只覺得車站建築雄偉高大,又糅進了藏式建築的褐紅色,正是筆者偏好,急於出站想到站前廣場合影,便與同伴相互提醒準備好車票以供檢查。
不料需要檢查的不是車票,而是身份證。查票的也不是鐵路人員,而是武警。
合影也是奢望,站前廣場完全封閉, 武警把守, 到停車場要繞一大圈。我苦笑說,哪有中國的火車站會站前廣場空無一人?
沒有身份證寸步難行
乘坐青藏鐵路的中國旅客往往以為離開青海省後才算入藏,事實上到此時列車已經在藏人的土地上跑了一夜。從青海(藏人稱安多)的西寧開始就反复核對身份證,這個範圍倒是與吐蕃的歷史疆域暗合。
我們下榻的酒店在大昭寺前步行街中段,從那裡到廣場入口處短短50米間,就停有特警標誌的裝甲運兵車一輛、消防車一輛、公安大巴兩輛;每晚午夜時分大巴會開走。導遊事先警告過,不要拍攝軍警,否則輕則呵斥、刪除照片,重則惹禍上身。
早知道八廓街是藏人宗教信仰的重地,但實地目睹煨桑(焚柏枝祈福)、 轉經隊伍的規模,還是令人感到敬畏。
很快發現,通往八廓轉經道路的所有巷子都有檢查站,專查身份證。大一些的叫“110便民警務站”,有規格一律的標誌。朋友注意到,對藏人的檢查比對漢人嚴格,需要的證件更多。
導遊說,拉薩只有三家酒店被允許接待藏人,都在較遠的地方。具體他也不清楚,外地藏人還需要什麼證件才能順利過關。聽後不覺相當訝異。
之前在我們住的酒店的咖啡廳,目睹出來旅遊的一群中國95後小朋友跟藏人服務員小姐姐淘氣,玩鬧得很開心。當時只覺一片和諧歡樂,不曾料想在這家旅館,藏人雖然可以工作,但不能和漢人一樣住店,不由得讓人想起大導Ken Burns 紀錄片《Jazz》中Duke Ellington 在種族隔離時代的遭遇,今夕何夕,不免一陣尷尬。
拉薩無外賓
七月雖然是西藏旅遊的旺季,但整個旅途中遇見的外國人居然屈指可數。除了火車上遇到過幾個丹麥人,酒店中有些日本遊客,在八廓轉半天也看不到一個西方遊客模樣的人。
導遊說,外國人入藏許可在拉薩5.27自焚事件後已經停發了,偶爾看到幾個外國人應該是用的舊的批文。
外國遊客受阻也不要緊,我說,國內多吸引客源彌補好了。結果導遊說,正相反,鐵路班次也減少了,每列少掛幾節車廂,“這樣當然買不到票”。
這樣旅遊業收入下降已成定局,連八廓街也盛況不再,導遊說他自己的收入大致是去年同期的三分之一。他既沒有責備藏人也沒批評政府,只是反复地說“真的不要再有自焚了”。
深談一下才發現,導遊所說的自焚事件只是5月底發生在大昭寺廣場的一宗,對之前已經發生的40起藏人自焚事件一無所知。
拉薩市關於大昭寺自焚事件的“傳達”稱,兩名藏人都來自四川(實際上一位甘肅一位四川)都是僧人(其實都不是),但一般人也沒有其他消息來源,傾向於認定“都是西藏以外的事”。
“我們”還是“他們”?
與大多來自四川、重慶的導遊不同,我們的導遊小陽來自湖南。 “這裡川渝的人太多了,我的湖南話現在都被同化了。”
小陽是科班出身的專業導遊,自謂高中就愛好地理,大學畢業後先在張家界接待台灣團,後來就到了西藏。 “2008年拉薩騷亂?我已經到了,外面風聲緊就不出去,打電話給藏人朋友讓他們給送吃的來。拉薩的藏人很友好,絕對沒問題。”
看得出小陽對自己的工作有著熱忱,凡是他如數家珍的海拔高度、公元年代,他恨不得你也得記住。景點更是一個不拉。
在布達拉宮廣場,小陽熱心地讓我們去看“西藏和平解放紀念碑”,我實在不想去,便隨口敷衍道:這造型不是一把槍麼?哪來的和平?小陽說:“是一把槍,有槍才有和平麼,槍桿子裡面出政權……” 背對著我,一時看不出他是認真的還是反諷。
在介紹雅礱王朝歷代君主時,小陽常會說“我們”,例如“我們松贊乾布”。那天我說想看達扎路恭紀功碑(注:紀念吐蕃帝國為懲罰唐王朝背信棄義,而於公元763年攻破長安的勝利),不知道在哪裡?小陽說,這個角度可以看到,這紀功碑紀念吐蕃攻破長安,是我們國家的恥辱,現在圍起來不讓看了,導遊也不給遊客介紹。
我心想,不是連讚普都“我們”了嘛,是一家人,怎麼又成了“他們”?看來這個“我們”、“他們”的問題,對藏人相當友好的小陽還是有些糾結的。
至於對另一些中國人來說,就不存在這樣的糾結,“我們”和“他們”,兩者的界限清晰而不容混淆。
曾聽到北方口音的遊客大聲地談著:“……不行就鎮壓!怕啥?” 鎮壓誰?恐怕是“他們”吧?
來自河南的出租司機,則一見面就把我們當成了“我們”:“藏人拿著全世界最好的福利,轉轉經,喝喝甜茶,還要鬧獨立,我一天不干就沒錢,還有天理嗎?”
一次閒聊時小陽提起,西藏現在暫停辦護照了,而且範圍已經從藏人護照難辦擴大到所有人。重慶司機接口說,有位多年前來拉薩的重慶高考移民,早已落地生子,最近因辦不出護照又在活動恢復重慶戶口,但這很不好辦,叫苦連天。
看來眼下護照停辦這件事上,總算沒有了“我們”和“他們”之分,大家一起嚐到了苦頭。
檢查站釀禍
旅途中唯一一次聽到武警說謝謝,是在拉薩西郊堆龍德慶縣的一個檢查站。那是一位娃娃臉的藏人武警,禮貌地檢查著身份證,始終笑容可掬,不過,他的另一隻手始終停留在衝鋒槍扳機套上。在他身後的另一位漢人武警更年輕,沒有攜帶武器,顯得手足無措的樣子,似是在見習。
不止一個司機、導遊提到,檢查站“出過大事”。月前一位當雄(拉薩北郊)牧民因老爸生病急於開車南下前往拉薩就醫,忘帶身份證,在檢查站不獲通融,等折騰了三小時送到醫院不治。
牧民悲憤下失去理智,事後回到檢查站將武警刺死。這樣的檢查站幾乎立刻就讓人想起以色列紀錄片《檢查站》。從約旦河西岸到西藏,類似的人間悲劇仍看不到盡頭。
永恆的倉央嘉措
就連小陽也承認,拉薩城關的西部大多住著漢人,建築和中國內地城鎮沒有什麼區別,缺乏特色。林廓以內碩果僅存的拉薩老城,則因其藏式樓房、尋常巷陌、鮮花盛開,成了旅遊者的最愛。
崗尖吧書屋就在老城不起眼的角落上,藏人女店主沉默寡言,小伙子則比較健談,看到讀者在找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詩,會在旁介紹哪些其實是後世漢人的偽作。
書屋沒有CD部分,讓我有些失望。這時女店主表示,可以給我拷貝一些MP3到U盤。
女店主讓我試聽的歌曲,在數天“翻身農奴歌唱黨”這類歌曲不絕於耳之後,讓我頓覺一亮。 “這些歌是為倉央嘉措詩篇譜曲的。”
想到有一首藏歌幾年來遍尋無著,我斗膽哼了幾句,請女店主開示。她一听就說,這個沒有,這個歌手叫普布朗傑,是境外的。境外?是說印度嗎? “是的。”
那她剛給我複制的歌曲是境內還是境外的?女店主沒有直接回答,只輕輕地說:“給你的這些歌很難找得到的。”
人間至美
旅途結束前,我將陪伴我整個行程的攻略《寂寞星球-西藏》 留給了一位藏人朋友,這本在中國被查禁的書恰好由友人的精神領袖、根本上師作序,序文結尾寫道:“無論怎樣歷經風波,相信讀者會同意我,西藏仍是人間最美的地方之一。” 我由衷信服,這次旅行已經印證了這段話。
(本文中人名、店名使用了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