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唯色 :
從玉樹往東,就到了石渠。這意味著從青海跨省到了四川。當然,這是而今的行政區劃。
石渠,得名於當地的一座格魯派大寺:色須寺。多年前的夏日,我與W路過這裡,匆匆見過寺院的法座一面。當時,赤巴仁波切三十來歲,文質彬彬,漢語流利。去年玉樹地震後,我在成千上萬的救援僧侶中看到了他的身影。他率僧眾趕去救援,且把修築佛殿的數千萬善款捐給災民。
在我剛出版的新書《西藏:2008》中,第一個故事即。與四張在我的博客上首次公開披露的照片有關。拍攝者是一位不知名的西方人,拍攝於2008年5月30日,而拍攝地點,正是色須寺。據將照片轉發給我的朋友介紹,這位西方人旅行至此,卻未想到會遇見令人生畏的真相,於是悄悄拍下。
四張照片是連續的畫面。比如,一張照片上,雪山環抱的寺院十分寂靜,瀰漫著與世隔絕的美;而其他照片上,卻有五十多個黑乎乎的身影從佛塔跟前陰森森地走過。那不是幽靈,而是士兵,持著槍,拿著盾牌,有人甚至隨身攜帶氧氣,顯然是提防高原反應;走在最前面的,則舉著一面五星紅旗,在白雪中,很醒目,很刺目。
我懷著對這些照片的記憶,在今年七月見到了色須寺。從鏡頭看去,佛殿、佛塔及一長排轉經筒與照片上完全一樣。不一樣的只是,照片上有許多狀如幽靈的士兵,而眼前沒有士兵,這多少讓人欣慰。我們在此停留了一會兒。之前,在玉樹跟踪我們的警車,此時沒有出現,想必與這裡屬於兩省交接處有關,也即是說,四川方面的警車尚未到達,於是讓我們偷得片刻空閒。
我也因此了解到,去年夏天,色須寺僧眾發起保護母語的行動,其方式之一,是在周圍小商店和飯館放一個紙盒,要求僧俗藏人務必說純粹的藏語,或者就說純粹的漢語,不允許兩種語言混雜著一塊兒說,如果誰說混雜的語言,誰就要掏錢放進紙盒,以示罰款。
聽說這個活動影響很大,擴延到其他地區,以至於當局派來工作組沒收了裝錢的紙盒,並威脅說要撤銷寺院的佛學院。赤巴仁波切的父親原本從小為僧,1950年代被強迫還俗,有了家庭和孩子。文革結束後,重又返回寺院,是德高望重的喇嘛。他平素身體健康,但在佛學院面臨厄運之時,突然患病,很快圓寂。迫於無數信眾的抗議,當局不得不取消了計劃,人們都說這是赤巴仁波切的父親以一己之身來遏止惡行的緣故,這是一種無畏布施,為布施的最高境界。
正如我在那個有關色須寺的故事中開篇即寫:“有許多事情,是沒有多少人知道的。有許多真相,是沒有多少人清楚的。”且不說2008年發生在多衛康各地的諸多抗暴,2010年色須寺僧侶挺藏語的行為,如果不是來到此地,親耳聽喇嘛講述,我又怎會知道?我還了解到,故事中所記錄的,“至於藏歷土鼠年那時候,應是春夏之交,聽說色須寺有位叫作圖登年扎的仁波切被軟禁了,原因是他公開向民眾發表當局很不愛聽的話。”而他,其實就是赤巴仁波切。需要補充的是,當時,他是在當局專門召集高階僧侶的會議上,因直言不諱的批評,險些被懲罰。
2011-9-1,拉薩
原载:唯色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