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一夫 李江琳
“社会化情绪学习”(Social Emotional Learning, 简称SEL)是这次研讨会的重点内容。所谓“社会化”就是个人按照社会的伦理道德和普遍认可的文化规范来判断是非,做出决定,采取行动。社会化是个人在成长过程中获得的一种能力。一个人如果社会化程度不足,或者社会化能力有缺失,在生活中就会在人际关系方面发生种种冲突和问题,对他人和自己造成伤害。社会化程度不足经常表现为调节和控制情绪的能力不足。社会化和调节情绪的能力是需要学习的。这就是SEL。
今天参与讨论的都是多年从事SEL研究和实践的教育专家,讨论的内容是在现代学校里,怎样把SEL引入课堂教学。
第一个坐上热座的是Kimberly Schonert-Reichl。她自我介绍说,她原来是一个教师,而现在是一个科学家,研究和评估SEL。通过213项、涉及270,034个学生的SEL项目,得出了一些令人鼓舞的结论。统计数据表明,课堂上的SEL课程能够显着提高学生调节自己的情绪,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各国教育界越来越重视SEL。现在有34个国家在试点课堂上的SEL。例如,美国在2011年只有三个州有SEL,到2017年,一半以上的州在展开课堂SEL学习。新的教育课程中,儿童的核心技能要包括社会化情绪管理的能力。
课堂上的SEL还是一种新事物,仍然需要展开研究和评估。在加拿大,有上千教师得到了SEL教育的训练,这些训练包括怎样带领学生打坐调息,学会倾听,学会减轻精神压力,尊重和善待他人。这方面的能力有利于提高学生的社会化能力。
随后坐到热座上的是两位从事儿童SEL学习的女士,Sophie Langri和Tara Wilkie,于是达赖喇嘛尊者旁边安放了两把椅子,她们一起向尊者讲述她们的SEL实践。
她们的SEL项目是针对五岁儿童展开的,也就是要教五岁的小孩在课堂上学习怎样了解自己的情绪,调节情绪,处理和他人的关系。她们的项目可以细分为三个框架:Me,You,和Us。即:我,你和我们。在第一个框架中,要教小孩认识自己的情绪,即自我认知,然后来自我调节;在第二个框架中,教儿童去认识他人,理解他人,去处理和他人的冲突;在第三个框架中,培养儿童负责任地做出决定的能力,让儿童理解自己和他人是互相依赖,互相联系的。这三个框架中,都有认知的部分,也都有行动的部分,也就是说,在改变儿童的认识后,要求儿童采取行动。通俗地讲,就是懂了以后就要去做。
这一套理论听起来很复杂,五岁儿童大多还不认字,他们能做到这些吗?
SEL专家们设计的课堂教学很有意思。例如,在第一个框架的自我认知和自我调节中,她们准备了一系列的小画片,上面是各种情绪表情的卡通画,让还不认字的五岁儿童从中找出自己此时的“我感到”。儿童会学习从中找出自己感到生气,感到伤心,感到快乐,诸如此类的卡片。然后,让儿童在另一套卡片中找出“我想要”的画片,比如我想要打人,我想要有人跟我一块儿玩,我想哭,等等。通过辨认卡片,让儿童学会辨认自己的情绪,辨认在相应情绪下自己的反应,然后渐渐学会调节这种反应。
对年龄稍大的儿童,卡片上不再是图画,而是相应的词汇,比如愤怒、悲伤、孤独、悔恨等等,因为这时儿童已经有认字的能力,而通过认字来辨认自己的情绪,说明儿童有了一定的抽象能力,从“我感到”到“我想要”的辨认,就是一种理性能力。这种SEL学习,都包括专注力的训练,就是提高控制自己的注意力来辨认和控制情绪。这样的学习最终是为了养成学生建立健康人际关系的能力,即一种负责任的公民人格。
达赖喇嘛尊者表示很倾慕她们所做的努力,赞赏SEL的研究和实践,他说,从认知Me(我)到认知You(你)到认识Us(我们),教育和培养儿童获得这种认知能力是非常要紧的,人类需要这样的认知。达赖喇嘛说,当代世界有各种问题和困难,这些问题和人们的思维相关联。一个地方的人思维更成熟的话,问题就少一些,思维不成熟,问题就更多一些。他认为,眼下是全世界处于关键的时刻,亟需把这样的认知推广出去,让更多的人能够这样来认识问题,特别是在那些长期处于苦难中的地区。他说,我们的人生如果有友谊,如果我们生活在朋友中,生活在爱你的人中间,我们的生活就是快乐的。这对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都是一样。所以,我们要通过智慧来认识真相,认识事物的本质。而你们所做的SEL教育实践,就是在儿童教育的层面上来回答这个世界的苦难问题。
达赖喇嘛尊者的这番评论不仅富于哲理,也是有感而发。达赖喇嘛尊者失去家园流亡异乡已经半个多世纪,高龄的尊者一生大部分时间是在带领流亡藏人克服重重苦难。而这种从外部强加给藏人的苦难,究其根源是外部某些人的认知失误。而一旦人们有了认识事物本质的智慧,并且运用这种智慧认识了真相,认识了事物的本质,那就是藏人结束流亡苦难的时候。所以,达赖喇嘛在几十年的流亡生活中一直教导藏人不要失去希望。
达赖喇嘛尊者在评论了SEL后,突然给大家讲了一个例子,说起多年前他访问以色列的遭遇。在访问以色列的时候,以色列的犹太团体给尊者介绍了情况,后来,巴勒斯坦人也来给尊者介绍情况。他们讲的是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间的现实,可是尊者发现他们的说法有巨大的不同。后来,尊者遇到了一个小团体,这个团体中有犹太人,也有巴勒斯坦人,可是这两边的人相处得十分和谐。尊者介绍说,我跟他们说,你们虽然很小,但是你们是希望的种子。以巴问题不是两个政体的问题,而是涉及很多很多人的生活的问题。既然你们必须共存,那就不如和睦共存。
第三个坐到热座上的是Jennifer Knox,她是一位具有十八年教育经验的资深教师,在美国、欧洲、亚洲都有过教学经历。她是佐治亚州艾莫利大学社会、情绪、伦理学习(SEEL)项目成员,也是设计编制该项目教材的核心人物。
Jennifer Knox介绍了在美国南方佐治亚州一个有2,600学生(其中49%是黑人学生)的学校里的社会化、情绪与伦理学习(简称SEE)的教育项目。 Knox本人是从这个学校毕业的。她说,自己从事这个教育项目,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达赖喇嘛《超越宗教——一个完整世界的伦理》一书的影响和鼓励。 SEE项目就是要从儿童早期开始就学习认知自己、认知他人、认识人与人之间是互相依赖的,从而培养慈悲,获得调节和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她认为,教育可以从培养学生个体的慈悲心,延伸到社区,把认知-慈悲-行动扩展到整个社会。
这时,达赖喇嘛尊者插了一段评论。什么是慈悲?慈悲是不是只是牺牲自己?尊者说,慈悲也包括爱自己,爱护自己。所以,慈悲并不是绝对地排斥自私(selfish)的认知和行为。自私是任何生物的生存所必需的。但是,自私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认识到他人是自己生存的条件,在帮助他人的同时通过助人也有利于自己,这种自私就是智慧的自私;另一种自私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而在这过程中自己变得恼怒生气,伤害自己的内心,这种自私就是愚蠢的自私。我们要的是既爱自己也爱他人的智慧的自私。
有关SEL的演示和解说深具启发性,特别是对于我们这些没有接受过情绪教育的成年人来说,“情绪教育”、“情绪学习”、“情绪调控”、“情绪认知”、“情绪管理”等概念都相当新颖。事实上,儿童和青少年的“社会化情绪学习”在西方的教育界也是“新生事物”,目前仍在探索阶段,有许多领域尚待拓展和研究,对其正负两方面效果的研究也相当有限。听完上午的各种ESL课程介绍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些问题。我们必须承认,现实世界远非完美,相对孩子们学校之外的世界来说,SEL教育是否有点“理想化”?这些孩子长大后是否会丧失自我保护的能力?
显然并非只有我们想到这些问题。很快就有人提出问题:这些为不同年龄段设计的SEL项目都是在学校里,由受过专门训练的教师们进行的,学校的环境与课堂外的环境全然不同,孩子们在课堂里学会的各种技巧,是否有助于他们面对和处理真实世界的种种问题?是否需要同时教育他们的父母?
教师们承认,课堂和学校的环境与家庭与社会不同,她们也想到过这些问题,并为此做过一些努力,其中包括为家长们举办“工作坊”。遗憾的是,家长们对“社会化情绪学习”兴趣不高,很难得到他们的配合。当然,家长们由于工作、家庭的压力,没时间参与,她们正在考虑在工作地点举办“午餐学习会”,利用部分午休时间来对家长们进行必要的训练,目前尚未施行。不过,一位老师说有的孩子回家会把自己学到的SEL知识和技能传给父母,也有的孩子会运用课堂里学到的管理情绪的知识和技巧来化解自己与家人的冲突。
这一点让我想起尊者反复强调的一个观点:和平美好的社会从个人开始。有了快乐的人,才会有快乐的家庭,然后是快乐的社区,继而是快乐的社会。这一切,都要从一个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开始。
下午的讨论中,尊者的英文翻译土登晋巴提出一个有趣的观察。他注意到,在印度的类似教育项目和美国的这些项目中,人们使用不同的词汇和概念。在印度,人们会谈论一些与伦理有关的概念,使用“伦理”、“美德”、利他等词汇,而在美国和加拿大,这些概念被忽略了,在课堂里使用的也是一套不同的词汇,如“康乐“(well being), “好心”(goodness)等等,似乎人们有意回避这些概念。或许现在人们应当重新开始讨论“伦理“这一概念。他问科学家和教师们,现在是否已经可以公开讨论”伦理“的时候?对这个问题,教师们的回答有点摸棱两可。
教育问题是当今世界的一个大问题。什么样的教育是好的教育?学生得到了什么教育,学到了什么,成为怎样的人,就是成功的教育?显然,教育不只是知识的传递,那么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教育的根本目的是什么?这些问题是全世界共有的。今天达赖喇嘛和科学家及教育界人士的对话,有助于我们思考这个问题。
来源:《纵览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