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唯色 :
⊙是誰煽動的?
2008年三月間,安多【1】許多農民、牧人參加了抗議。當然,很快,許多人都被抓了。後來,當地電視台去監獄採訪一個牧民,擺出一副審訊的架勢質問:“你為什麼去鬧事?是誰煽動的?”
身穿黃色囚服的牧民想了想,一臉誠實地說:
“是中央電視台吧。電視上天天都說拉薩這樣了,拉薩那樣了,我們這才知道拉薩出事了。既然拉薩的博巴(藏人)都起來了,我們再不起來的話就不好意思吧?”
⊙護法神喝醉了
藏歷土鼠年即2008年四月間,在熱貢【2】,來了鄭州特警,專門對付隆務寺【3】的僧人。穿黑衣,個子高大,不像瘦小的武警。且訓練有素,又快又狠,一次就抓了幾百個阿卡(安多藏語,僧人),一律用鐵絲捆綁雙手,還用老虎鉗狠勁地絞,結果鐵絲被絞進肉裡,流出鮮血,露出筋骨,然後像扔牲口一樣給扔上了車,足足裝滿四輛卡車。年過七十的卡索仁波切,本是被當地官員叫去勸阻僧侶抗議的,卻不想連他也被鐵棒掄擊,倒在血泊中。原本靜默圍觀的村民們震驚至極,一些女人哭喊著“我們的仁波切要被打死了”,拼命去救,結果也被毫不手軟地打倒了。更多的藏人聞訊趕來,不是來抗議,而是來哀求,卻也被打得很慘,一併抓走。據說打他們的武器中有一種像槍,一扣扳機,冒出一股難聞的氣味,人就昏倒。被抓的藏人中,最小的12歲,年紀最大的是一位79歲的村民。
一些敢怒不敢言的干部,是的,他們也是藏人,在辦公室痛哭流涕地抱怨:“我們在每個節慶都要祭祀、供奉的山神、護法神都跑哪裡去了?今天抓了這麼多人,竟然還是晴空萬里,那些神靈怎麼回事,難道都喝醉了?”
當天,一位年輕人在日誌中寫道:“我一個人跑到山腳下喝酒了,也敬了很多酒給藏族人民所有的神靈。後來發現,他們都早已拋棄我們躲進山洞裡了,所以,我只好把酒和著眼淚,敬給所有為這個古老名字獻出生命的亡靈,他們才是我們千年來在史詩中傳唱的唯一的神靈。”
關於護法神,拉薩人亦說,我們不應該再給松瑪(護法神)供酒了,改供牛奶、酥油茶算了,不然我們數不勝數的松瑪們大概喝醉了,全都沉睡不醒。又有人說,藏地的松瑪們只會欺負藏人,但對外來者怕得不行。藏人稍微做錯,弄髒了聖水或者在神山上撿個石頭,就會被松瑪嚴加懲罰,降下一個個災難,而外人騎在松瑪的頭上作威作福,別說酒,連個哈達也不獻,可是我們的松瑪卻一聲也不吭。
好像的確如此。而且,像這樣子顯然由來已久了,似乎我們尊奉的松瑪,也變成了那種欺軟怕硬的勢利眼兒。
⊙兩個笑話
既然抗議了,派到瑪曲【4】的鎮壓部隊據說上萬,數量和當地居民相當。第一批抵達瑪曲的軍人,不適應高原氣候,被高山症折磨,很快就撤了。而調防接手的軍人,因為吃不慣牛羊肉,每天都需要從蘭州一車車地運送豬肉。
進出瑪曲的路口都設有關卡,密布軍警。過往車輛,無論大車小車摩托車全都得仔細檢查,絕不輕易放過。過往人員,若是外地的須得登記身份證;若是本地的,除了登記身份證,還須得拿出通行證那樣的特殊證件。槍不離手的軍人對外地人的態度客氣,但對本地藏人,不論漢語流利的干部還是藏袍加身的牧人,一概惡聲惡氣,似乎他們個個都是潛伏的恐怖分子,需要給個下馬威。
有兩個笑話在瑪曲流傳。一個是說,在軍人把守的關卡前,設置的有道路減速帶,而瑪曲的小伙子都喜歡狂野地騎摩托,車技很高。有次,年輕牧人風馳電掣地騎來,到了減速帶跟前緊急剎車並掉頭,當他身體傾斜,從藏袍深掩的懷裡掉出一物,滾出老遠。這讓軍人們高度緊張,軍官大喊“臥倒”,士兵匍伏地上,而牧人跳下摩托,撿起地上的東西,高高舉起晃了晃——原來是一塊圓圓的燒餅!軍人們如釋重負地起身,多少有點尷尬地笑了。
另一個是說,時間長了,這些軍人也漸漸跟牧人們熟悉了。有次,還攜手舉行了籃球比賽,結果牧人們贏了,得勝而歸,當兵的卻被列隊,遭軍官訓斥。從第一個士兵開始,軍官邊用拳頭擊打士兵的肚子邊說:“你們給我丟臉,你們給我丟臉。”每打一拳,士兵就啪地立正一次,且把頭高高仰起。牧人們回首觀望,笑說這跟電影裡演的侵略中國的日本兵很像。
不過,這兩個出於藏人原創的笑話太友好了,委實有點誇張。因為我親耳聽拉卜楞寺【5】的一位喇嘛講,他親眼看到在夏河縣【6】某個單位的院落裡,軍人們緊握刺刀鋥亮的鋼槍,對準充當訓練對象的稻草人,聲音嘹亮地喊著“殺!殺!”,反复練習著刺殺的動作。而那稻草人,給穿了一身藏裝不說,還給戴上了一頂藏式禮帽,頗像在關卡前被搜身的藏人。 【7】
好笑的是,軍警與工作組一起搜查僧舍時,竟順手牽羊,盜走僧人的錢和財物,從幾十元到數万元,從手錶、相機到佛像,甚至連剛做好的、還冒著熱氣的包子也連鍋端走。可怕的是,還逼著僧人用腳踩達賴喇嘛的法像,僧人不從,劈頭蓋臉地亂打,打昏了,一路拖著扔到卡車上。
隆務寺的一位僧人,住在文革時僧舍被改造成礦工宿舍的小屋,為了買間真正的僧舍,有一筆與幾個徒弟積攢多年的兩萬多元,當被拘押的他獲釋回來,卻發現這筆錢不翼而飛,只留下裝錢的布袋扔在床上。他很勇敢,給檢察院寫了封信,指控軍警偷錢,要求歸還。因為這封信披露於網上【8】,被外媒關注,當局大為尷尬,後來讓縣民政局以扶貧的名義,賠款了事。
⊙“縈繞著黑蛇般的毒氣……”
許多僧人都消失了。在“3•14”過了一個月後的幾個半夜時分,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著名的拉薩三大寺,每座寺院都突然湧入數千個軍人,藏人警察與藏人幹部跟隨著,充當翻譯和幫兇。
我的兩個僧人朋友今何在?曾幾何時,我在他們彌散著梵香的僧舍,見到了嘉瓦仁波切(藏人對達賴喇嘛的尊稱)合十微笑的法像……叫我“阿佳”(姐姐)的他,在色拉寺學經五年,被抓當晚,剛從電腦上看罷譯成安多方言的電影《勇敢的心》【9】,轉瞬間,門外佈滿持槍軍警,殘酷的現實與電影中失去自由的蘇格蘭如此相似,被當眾處以絞刑的華萊士犧牲前呼喊“freedom”的聲音迴響著,給他增添了勇氣,讓他在離開僧舍之前,依照規矩,仔細地穿好袈裟,以一個僧人的威儀形像走入軍警之中……另一個也叫我“阿佳”的他,來自康地,雖然年輕,卻是哲蚌寺學經僧中被公認的格西【10】喇嘛,最後一次和我通話是3月10日深夜,他急切地說寺院裡湧入了數不清的軍人,“帕皆勒夏”,這意思是災難降臨了……
不好的消息傳來了。有上千僧人,被黑布袋蒙頭,在無數軍人的押送下,在深夜被帶往拉薩火車站,而後被一列破舊的火車運往格爾木。是的,那列火車是破舊的,絕不是平日里供遊客和淘金客觀光的新列車,也不是運載軍人和武器的軍用列車。我彷彿看見的是在納粹的押送下,成千上萬的猶太人被密不透風的火車運往集中營,運往焚屍爐。而我們的僧人是被當作“恐怖分子”,押送到青海格爾木的戈壁灘上,那是中國的關塔拉摩啊。
在被囚禁的日子裡,所有的僧人都得了病,最普遍的是腹瀉和心絞痛,可是軍醫的態度非常惡劣。有兩位僧人被誤診,不知是打麻醉藥過多還是什麼原因,突然失語,成了啞巴。哲蚌寺的晉美平措,來自尖扎【11】的學經僧,患了腦膜炎被誤診,二十天后病情惡化,不治而死,才22歲。另一位20多歲的僧人,難以苟活下去,先用頭撞牆,送往醫院後又跳了樓,結果頸骨折斷,一隻耳朵聾了……不知是誰,悄悄地為一首流行的彈唱歌曲重新填寫了歌詞,很快在僧人當中流傳開來:
色拉、哲蚌和甘丹
縈繞著黑蛇般的毒氣
災難就像浸入毒汁的海洋
無法再進行我的研修
三寶啊!護持我!三寶啊!快來吧!
溫暖大千世界的太陽啊
你再明亮的光芒
也無法照進我牢獄的窗戶
我心中籠罩著悲傷的黑暗
我的太陽啊!快來吧!我的太陽啊,不能再等了!
也許是前世隨業的命運
使年輕的我不幸落難
已失去了來去的自由
無法再回到嚮往的衛藏三大寺
命運啊!給予我們福報吧!
請示現理性的聲譽,我在等待來去的自由! 【12】
數月後,北京的奧運會結束了,這些原籍屬於青海、甘肅和四川的僧人,才被各自家鄉的干部和公安,像押送犯人一樣帶回各地,允許流落民間,卻不許返回拉薩,更不許返回三大寺。
⊙“我們不過年”
在度過了血與火的一年之後,洛薩(藏歷新年)來臨了,可若像往年那樣歡度的話,用藏人的諺語來說,無異於“在父輩的遺體上賽馬”、“在喪父的悲痛時敲鑼打鼓”。
從安多秘密地傳遞出一份傳單,上面寫著:“我們這些安生苟活的博巴,如果你還良心未泯,如果你願休戚與共,請勿縱歌歡娛,請勿爆竹煙花。讓我們緬懷逝者,祈福生者!”。而這意味著,2009年,將是哀悼之年;2009年,我們不過年。
當局才不願意看到這一幕,為了製造出歡樂祥和的節日氣氛,工作組挨家挨戶發文件,要求人人簽名按手印,保證一定要歡歡喜喜地過年。還給單位職工發鞭炮,要求過年期間多多鳴放。在拉薩,抓了一些私下傳言不過年或在網上呼籲不過年的“造謠者”。
然而,洛薩第一天,芒拉【13】魯倉寺的上百名僧人,以袈裟裹頭,秉燭而行,在縣政府門前靜坐良久。他們還冒著“勾結分裂主義分子”的危險,用電子郵件把當時的現場圖片發送出去,並轉告外界:這是獻給所有藏人的新年禮物。不久,先是有13名僧人被抓去審問,後來有4名僧人被判刑兩年。
僅僅時隔一年,又一次抗議在整個圖伯特發生了,卻靜靜的,就像是由咆哮復歸於平靜,表達了非暴力不合作的精神。聞訊而至的外媒記者,目睹在雪山環繞下的絳紅寺院,信徒們點燃千百盞酥油燈,“氣氛非常、非常地安靜和凝重。”報導還記錄了拉卜楞【14】的一個富有商人說:“我們是生活在槍口下的人。他們企圖強迫我們慶祝新年,但是我們拒絕了。”熱貢的一個年輕農民說:“沒有舞蹈,也沒有歌唱。就算是給錢讓我們買,也沒有人放鞭炮。”阿壩的一個頭髮花白的牧人說:“去年發生的那一切,我們永遠也不會忘記。”
一個在省城大學當老師的藏人寒假回到老家,不止一次地落淚了,感嘆道:我們的人民,在去年讓我們想不到,在今年又讓我們想不到。
⊙自焚之後被槍擊了麼?
藏歷土鼠年之後的第一個洛薩,在安多阿壩格爾登寺【15】,上千僧人聚集佛殿,欲循傳統舉行法會,為犧牲的亡靈哀悼並超度,但寺管會【 16】怕惹事,更迫於工作組的壓力,硬是取消了,僧眾只好返回僧舍。之後,一位年輕僧人離開寺院,朝附近的縣城中心走去。他的腳步從容;可是突然,他點燃了袈裟,把自己變成了一團火焰。火焰中,他高舉著一張照片,那照片上有雪山獅子旗,還有嘉瓦仁波切。他邊走,邊喊,他讓自己像一團火焰在大街上燃燒;但,槍聲響了!
當日,是的,2009年2月27日,接到當地藏人冒死傳遞出去的訊息,境外媒體迅速報導了這位僧人當街自焚遭軍警槍擊,令世人震驚【17】。素來壟斷真相的新華社,在眾多外媒紛紛報導之後,不得不承認,確有一個“穿袈裟的男子”,引火自焚。隔了兩天又承認,他的名字叫扎白,是格爾登寺的僧人,24歲。但是他們不說,一個正當年輕的僧人,為何突然要自焚。更沒有提到軍警向他開過槍。
幾天后,新華社又欲蓋彌彰地冒出幾句,說扎白自焚的時候並沒有軍警向他開槍;軍警沒有開槍不說,還救了他,把他送到成都的醫院了。又說醫生也否認槍傷,指他身上只有燒傷,現在他已經給搶救過來了。看來就差讓扎白上電視了,熱淚盈眶地感謝人民的軍隊、人民的警察給了他第二次生命!
甚而至於,新華社還“引用一名西藏僧侶的話說,槍擊的說法是他編造的”。
而這時候,兩張現場照片及時地出現在境外媒體的網絡上。
一張照片上,一個警察一手握槍一手招人,一個警察在低頭察看槍支,一個警察好像提著滅火器,還有幾個警察正圍過來,而地上,絳紅色的一團,是被擊中的僧人匍匐著,正竭力地抬頭,但身上已經沒有火了。
另一張照片上,出現了十多位穿藍衣的警察和便衣,把僧人圍得很緊,而僧人還是那個姿勢,從縫隙中看,似乎他並不能動彈。旁邊有白色的警車,馬路欄杆外面有旁觀的人。
然而,即便有了這兩張照片又怎樣?新華社一定會說,照片上又沒有軍警舉著槍,對準扎白扣動槍機;而扎白也沒有擺出迎面中槍的姿勢,新華社完全可以用這樣炫目的標題來反駁— —“你看見軍警對準自焚藏僧扣動槍機了麼?”儘管類似BBC、路透社等外媒都不會說新華社的消息是真的,但因所有外媒都無法進入西藏採訪,只能轉發新華社那個打算壓倒一切聲音的高音喇叭所發出的扭曲之聲。
即便,後來,我們又看見一張照片,正是點燃了袈裟的紮白,把自己變成了一團火焰的紮白,在火焰中從容地走在街上尚未中彈倒下的紮白… …至今,我們也不知道20歲扎白的生死【18】,只知道,拍照片的,是格爾登寺的另一位僧人江廓,他被查出下落,而後被判刑6年。
⊙“沒有傷口的痛處”
扎西東知是一個牧民歌手,在2008年以前,確切地說,直到在西藏的曆算上被稱為土鼠年的年底,我才聽說。許多人跟我一樣,也是因為他的一首歌才知道他。我很驚訝,他不過二十多歲,但他為那場遍及全藏地的抗議而唱的歌,不但講述了2008年,還講述了1958年,整整五十年來藏人所蒙受的苦難。一位剛從蘭州的大學畢業的安多青年,為我記錄了歌詞,並不長,但每一句都像炸彈。難道不是嗎?好像沒有哪一位境內的藏人歌手,這麼明明白白地唱到:
在公元1958年,
黑色的敵人來到藏地;
喇嘛被關進獄中,
那個年代我們深感恐懼。
在公元2008年,
藏人遭到無端毆打;
地球上的平民被屠殺,
那個年代我們深感恐懼。
我反复地聽過名為這首歌。扎西東知彈撥的琴聲清脆悅耳,吟唱中飽含回憶的痛楚,以及與他的年齡不相符的蒼涼。有一位北京音樂人,去過拉薩,也去過安多和康,似乎更偏愛安多和康,因為那裡的彈唱讓他入迷。他好奇地說,意大利的曼陀鈴這種樂器,在西藏的流行程度恐怕超過了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因為有不計其數的藏人彈得一手好琴。是啊,不止在遼闊的鄉野可以聽到,連寺院的僧人也常常自彈自唱,不少人自己掏錢印製並不精緻的唱片,這顯然意味著無與倫比的熱情。曼陀鈴已經在藏語中有了自己的名字,叫“咚蘭”。甚至樂器的樣子也變了,被藏人歌手們裝飾得五彩繽紛,充滿本土元素,結果是,這舶來的曼陀鈴變得像是從來就屬於雪域高原。
有人給我傳來了扎西東知的照片,看上去,這個有著細長雙眼、圓臉龐的青年很時尚,因為他把頭髮染黃了,還穿著黑色的獵裝。據說他以前歌唱的是愛情和家鄉的風光,那麼當他像鳥兒一樣發出的鳴叫,打破了黑夜的沉寂,他會不會成為狩獵者的目標?聽說他真的被囚禁過多日,如果他因此不再發聲,我一點也不奇怪,在槍口下緊閉嘴巴畢竟成了我們生活的常態,不少有著動聽歌喉的男人和女人,轉而變成了濃妝豔抹的伶人或者紅色的高音喇叭,於是被賜予了炫目的榮華。扎西東知卻沒有像那些人那樣閹割自己,當他再次歌唱的時候,不是一首,而是十三首,組成了專輯《心中的傷痕》,足足印了五千張之多,在安多的許多地方都被爭搶一空。於是以演唱、傳播“反動歌曲”為罪名,他家鄉的警察準備抓他,大概走漏了風聲,新婚不久的紮西東知棄家而逃,但戲劇化的是,數日後,他在省會西寧的一家火鍋店裡,與朋友們推杯換盞的時候,被風塵僕僕的警察逮住了。
有人,是的,是他的一位親戚,在一座有名的寺院當阿卡(安多藏語,僧人)。阿卡會上網,通過Skype告訴我,這十三首歌曲已經放在了網上,每一首都有紮西東知徜徉在高山上或草原上彈唱的鏡頭。 “他穿上藏裝真好看,像個明星”。阿卡突然露出欣羨的語氣,讓我轉悲為喜。我很想知道扎西東知唱的是什麼,阿卡於是又聽了幾遍再為我講解,而那些旋律相仿的彈唱穿過無限的空間被我聽聞,就像是在這秘密的時刻,我們一起擔當著共同的命運。我不禁為這樣的歌詞哽咽欲泣:
我沒有見過達賴喇嘛,
想到這,我是一個苦命的藏人。
我沒有參加2008年的抗議
想到這,我是一個無用的藏人。
我沒有舉起雪山獅子旗,
想到這,我是一個無用的男人……
網絡的力量是驚人的。遠在北京的我,雖然很難尋求得到在西藏已被查禁的唱片,但還來得及從網上分享扎西東知的歌聲及形象。年輕的藏人們寫下留言,讚美他是民族的勇士,慨嘆他的勇氣,不過隨著他的消息被外界獲悉並被報導,這些歌曲都被刪除了。這時候,我遇到一位在印度學習的藏人,好像是阿卡介紹的。他就像是專門為了翻譯扎西東知的歌才出現的,以後我們再也沒有聯繫過,說來真是神秘。他把其中兩首歌譯為中文,誰看見了都會為之動容。我僅摘錄其中一首的開頭:
長者永去無回的悲痛,
民族之間逐漸決裂的悲痛,
圖伯特永不見自由的悲痛,
這就是我的痛,沒有傷口的痛處……
從小在草原上放牧牛羊的牧民歌手扎西東知很快就被嚴懲了,他被判處勞教15個月,押回了過去生活著游牧部落的家鄉。一天,一位多年不見的同族友人來看我,他是優秀的母語詩人,以詩為馬,奔馳在異鄉。但我沒想到他也是紮西東知的親戚。而他口中的紮西東知,那簡直就是一個頑劣青年:喜歡在小飯館飲酒高歌,喜歡在草地上追逐姑娘,甚至,因為唱了而被拘留又獲釋後,在眾人歡迎他的宴會上,與一位年齡相仿的祖古(活佛)喝醉打架,頭上還是哪裡被縫過幾針。
“呵呵,他現在是英雄了,我在西寧街頭藏人賣唱片的攤上問,有沒有紮西東知的歌兒,小販在確定我不是警察或者便衣之後,會拿來一個大口袋,裡面就有他的唱片,當然是複制的,很多。”友人不無得意地對我說。
註釋:
【1】安多:按照西藏傳統的地理觀念,由高至低,分為上、中、下三大區域,有上阿里三圍、中衛藏四如、下多康六崗之說。分佈在現如今行政區劃的甘肅省、青海省、四川省、雲南省的藏地,以及西藏自治區。其中的“多”為安多(多麥;Amdo),包括今甘肅省藏區、青海省和四川省部分藏區。
【2】熱貢:藏語,意為“夢想成真的金色谷地”,位於今青海省東南部的黃南藏族自治州。其州府同仁縣也往往被稱為熱貢。
【3】隆務寺:位於今黃南州同仁縣內,始建於1301年,屬於藏傳佛教格魯派大寺,在安多地區,其規模、地位、影響僅次於甘肅省拉卜楞寺和青海省的塔爾寺。毀於1950年代及文革,1980年代重建。
【4】瑪曲:藏語,黃河。位於藏地安多,即今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瑪曲縣。
【5】拉卜楞寺:位於今甘肅省甘南州夏河縣,始建於1709年,是藏傳佛教格魯派六大寺院之一,也是安多地區最大的寺院。部分毀於1950年代及文革,部分毀於1980年代火災,之後重建。
【6】夏河縣:位於甘肅省西南部,今甘南藏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藏語中稱其為“拉卜楞”,得名於當地大寺——拉卜楞寺。
【7】我在Twitter上講了這個故事後,有人表示懷疑,事實上這是真事。拉卜楞寺僧人久美江措在個人錄製的錄影帶中,講述了包括這件事在內的對藏人的鎮壓。這部錄影帶於9月3日在美國之音藏語電視節目中播放,見http://www.youtube.com/watch?v=GZLIKmInP24
【8】: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08/06/blog-post_25.html
【9】《勇敢的心》:美國好萊塢電影《Braveheart》,(又譯《驚世未了緣》)在1996年第68屆奧斯卡金像獎角逐中獲得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5項大獎。影片根據13世紀末發生在蘇格蘭的真實事件改編而成。故事主人威廉•華萊士,不但確有其人,而且他的英勇事蹟更使得他成為蘇格蘭的民族英雄。
【10】格西:這是藏傳佛教最高的佛學學位,等同於博士。
【11】尖扎:今青海省黃南藏族自治州尖扎縣。
【12】歌詞原是藏文,現已譯成中文和英文。
【13】芒拉,屬於安多地區,今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貴南縣。
【14】拉卜楞:即夏河縣,今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州府。
【15】格爾登寺:位於藏地安多,即今阿壩縣城西北角,具有120多年的歷史,屬於藏傳佛教格魯派大寺。毀於1958年及文革,1980年代重建。
【16】寺管會:全稱寺廟民主管理委員會。早於1961年,中共在全藏餘剩不多的寺院建立了管理委員會。 2010年8月,中共統戰部召開藏傳佛教寺廟民主管理工作經驗交流會,要求“把政治上靠得住、學識上有造詣、品德上能服眾、管理上有能力的僧尼選拔充實到寺管會”。
【17】相關報導、圖片見http://woeser.middle-way.net/2009/02/blog-post_6324.html,http://woeser.middle-way.net/2009/03/blog-post_08. html
【18】據最新消息,扎白法名洛桑扎西,現在阿壩州州府馬爾康的軍隊醫院,與母親在一起,既不允許出院,也不允許除舅舅之外的親人和寺院僧人探望。目前還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會被允許出院。因為被槍擊中腿和右臂,扎白的腿已殘,右臂也抬不起來。又因被火燒過,面頰、右手都留下疤痕。據悉當時醫院方面企圖給扎白截肢,截掉中彈的腿與右臂,為的是毀滅證據,因被扎白的母親拼死拒絕,才未能截肢。之後,在2011年3月16日,與扎白同一座寺院的20歲僧人平措,在阿壩街頭自焚,遭軍警重毆,不治而死,由此引發當局對格爾登寺及其僧侶的嚴厲鎮壓。也引發了迄今為止,在阿壩及藏東康地的甘孜、道孚、昌都,發生的11位藏人的自焚,共計十三起境內藏人的自焚事件中,已經有七人犧牲,五人受傷而被軍警帶走,不知下落,一位尚在寺院但奄奄一息。
原载:唯色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