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唯色
⊙ 男孩和女孩如果當時拍下這個場景,將會是怎樣?
其中有他,其實主要是他的眼睛,目睹了這一瞬間。而當時,他站在二樓上某個窗戶的後面,往下看,可以看見老城的某條街上所發生的一切,從此成了他的夢魘。
那麼,他看見了什麼,3月14日那天?
是的,看見了久已壓抑的爆發很驚人,但絕不是CCTV所渲染的“打砸搶燒”,而是有幾個小時,彷彿真的讓贊(藏語,獨立)了,興奮的藏人們呼叫,奔走,發洩。好奇怪啊,平日里,一個人若舉起手臂喊一聲“讓贊”,就會被蜂擁而上的便衣撲倒在地,可這麼長時間,長達數小時,怎麼會容許這麼多的藏人這麼強烈的爆發呢?不過他顧不得細想下去,他已經被男女聲混合的“嘎嗨嗨”(一種純藏式的呼嘯,通常是藏人放牧時習慣的呼嘯,在2008年西藏抗暴事件爆發時,被中國媒體形容為“狼嚎”)激動得真想衝下樓去,但他臥病多日,只能走到窗前,心兒狂跳地旁觀。
大概是下午五六點,正式的鎮壓開始了。煙霧中, 人影幢幢猶如魔鬼浮現,漸漸逼近的時候,閃閃發亮的是一排排鋼盔,以及鋼槍。他不敢讓自己暴露在窗前,而是躲在窗簾後窺視。槍聲響起,士兵四散去施虐,他看見一個又一個藏人被打、被抓,一片狼藉的大街立刻變得空寂。忽然,他發現從街角疾步走來四五個人,走在前面的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一邊哭泣一邊呼告。另外幾個是沉默的男人。而他們的肩上還抬著一個人,血流一路。他驚駭,目不轉睛地辨認著,當他們經過窗下,他清楚地看見抬的竟是個女孩子,額頭被擊中,露出空洞的傷痕。
就在這時,一個男孩子突然從對面的小巷衝出來,是那種典型的拉薩男孩子,穿著時尚,面容乾淨。他顯然被驚呆了。因為他在與他們擦肩而過時,也看見了那個死於非命的女孩子。而他和她,年齡相仿,都是十七八歲的樣子。
他猛地停住,呆立著,望著不知將被抬往何處的女孩子,年輕的身體在發抖。忽然間,猶如驀地甦醒過來,他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再伏下身去,手掌觸地,磕了一個頭。
樓上目睹這一切的人,頓時大慟,卻竭力地壓抑著,淚水還是奔湧不止。
如果當時拍下這個場景,就會有三個人:樓上窗戶後的男子;大街上,被眾人抬走的少女屍體;以及朝著少女屍體磕頭的少年。
後來,他對我說,我需要一種方式,把這一切釋放出來,不然我會受不了的,就像那個男孩,他以磕頭的方式釋放了悲痛。
⊙ “羌”與槍
這個故事來自一個藏人的博客,據說確有其事,我稍作了文字上的修改。
時間是“3•14”過後的某日,地點是拉薩老城某巷口,人物是在策墨林寺(位於拉薩老城小昭寺之西南角)內的民族傳統裁縫店工作的阿媽德吉啦。 (我曾在這裡做過氆氌上衣,一屋子伏在縫紉機上的女工,不知哪位是阿媽德吉啦。)
話說阿媽德吉啦怀揣用可口可樂大瓶裝的青稞酒去上班,打算在工間休息時與工友們分享頭道青稞酒的美味,卻在巷口被站崗軍人攔住:
“去哪裡?”
“工作,工作!”阿媽德吉啦連忙演示手拿針線縫衣裳的樣子。
“你懷裡是什麼?”軍人懷疑地指了指。
“羌。”阿媽德吉啦脫口而出。
幾個軍人頓時神色凝重,一邊用步話機報告,一邊緩緩退步,抬起槍。
阿媽德吉啦意識到不對,就欲伸手懷裡,“不准動!”一聲吼叫,把她嚇得發抖。
“繳槍不殺!”又是一聲怒吼。
阿媽德吉啦戰戰兢兢地,掏出裝滿青稞酒的可樂瓶子,雙手舉過頭頂,用生硬的漢語夾雜著藏語說:“我們的飲料,羌,羌。”
周遭看熱鬧的人也七嘴八舌地說:“羌嘛,青稞酒嘛。”
軍人明白過來,尷尬地將槍收起:“哦,是這個羌,還以為是那個槍。”
據說,後來阿媽德吉啦與工友們一邊喝“羌”一邊感慨萬千地認為,從此往後,需要大力加強漢語的學習。
⊙ “我們的袞頓回來了嗎?”
“3•14”之後,當局稱:“有足夠證據證明這是達賴集團有組織、有預謀、精心策劃的暴亂”,為此開動所有宣傳機器“取證”。西藏電視台作為重要喉舌,奔赴各地去拍攝“藏族人民的心聲”。
在某農村,記者們要採訪正在過幸福生活的農民,村長叫來一位平素很聽話的阿佳啦(藏語,大姐)。
攝像機架好了。記者問:“你認為’3•14’事件的主要起因是什麼呢?”
阿佳啦從未見過這樣的陣勢,很是緊張,但村長交待得很清楚,這是政治任務,必須好好完成。她只好硬著頭皮吞吞吐吐地說:“嗯,是不是,你們說的那些打砸搶燒乾的吧?”
記者差點暈倒。鄉下條件差,吃住都成問題,攝製組只想趕緊收工回城。為了省時省力,記者決定要提示一下阿佳啦,就直截了當地說:“是達賴幹的。”
這下輪到阿佳啦差點暈倒。她激動地輕呼了一聲,立即雙手合十,神情虔誠地說:“噢,貢覺松(藏語,佛法僧三寶保佑),難道我們的袞頓(藏語,對達賴喇嘛的敬稱之一,意為虔心呼喊即出現眼前,簡譯尊前)回來了嗎?”
⊙ “這裡有‘藏獨分子’!”
一天,一位做小生意的藏人在衝賽康附近的商店裡買了一口高壓鍋,回家後發現鍋內的塑膠圈是壞的。顯然是假冒偽劣產品,他立刻折回去要退掉,可是開店的漢人老闆不給退。藏人堅持要退,漢人老闆羞惱,朝著門外大聲喊道:
“這裡有‘藏獨分子’!”
正在街上來回巡邏的武警呼啦一下衝進來,二話不說,架起藏人就走。
藏人忙喊:“牛皮他吹了,牛皮他吹了,我’藏獨分子’不是。”他的漢語說得太差了,這會不會讓武警們認為他更像一個“藏獨分子”?畢竟,如果把漢語說得跟漢人一樣流暢,成為“藏獨分子”的可能性就要小很多。數年前,在拉薩文藝界的大會上,我親眼目睹一個官員伸出一根手指,頻頻指點台下的藏人,加重語氣地強調:只說藏語,不學漢語,這是什麼思想?許多藏族同志立場不堅定,就體現在這些方面!
可憐的這個只想退高壓鍋的藏人,被武警們堵在小巷的角落裡拳打腳踢,有兩個兵還輪流蹦跳著踹他,讓他不得不在地上翻來滾去。遠遠走來幾個藏人,可能是想到僻靜處撒尿什麼的,突然撞見這個場面,頭一低,轉身就閃了。而這個挨打的藏人,幾個月過去了,胳膊還抬不起來。
⊙ 外交官的經歷
一位駐北京的某國外交官,終於得到了去拉薩的機會。還在“3•14”之前,他的使館就申請進藏,因為幾年來都在做支持傳統文化的項目。他在拉薩待了五天,返回北京後告訴我,想不到在拉薩,“Tibetan and Chinese”(他的原話)之間有了非常深的隔膜。他以前去過幾次,接觸過從事各種行業的人,那時候,雙方關係貌似不錯,都比較客氣,不過他現在發現, 客氣已經消失了。
當他與“Chinese”接觸時,最初他們還多少克制,但談話一多,就開始抱怨,說藏族忘恩負義,不懂得感恩,而中國給了西藏多少東西多少錢啊。還說藏族的宗教很落後;藏族很懶,離開了漢族,連一根針都生產不出來。
當他和“Tibetan”交談,連官員也會放低聲音說,漢族從不信任他們,無論他們多麼忠誠,從來都拿不到實權,永遠是副職。職員也會放低聲音說,現在的氣氛很恐怖,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都要向領導匯報,而跟漢族人相處,更不敢說一句真心話。一些表現積極的藏人則委屈地感嘆,我也是紅旗下生紅旗下長的黨員啊,結果現在去內地,連飯店都住不上。
外交官還講了讓他耿耿於懷的一件事,有一天,他跟一起做項目的幾個藏人走在帕廓,突然從小巷裡跑來一個男人,邊跑邊用藏語大聲地喊著什麼,看上去有點醉醺醺的;就喊了那麼幾聲吧,一下子衝過來好幾個軍人和便衣,抓住那人就按在地上使勁地打,打得滿臉是血,然後被拖走了。外交官說自己當時很想去阻攔,可又擔心讓身邊的藏人朋友被牽連,只好眼睜睜地看著而奈何不得。他後來問過那喝醉的藏人喊的是什麼,可誰也不願說。
我問外交官,喊的是“博讓贊”(藏語,西藏獨立),還是“嘉瓦仁波切古次赤洛旦巴休”(藏語,祈願達賴喇嘛永久住世)?他皺著眉頭回憶著,無法點頭。
⊙ “交出你的身份證!”
似乎每天都成了敏感日。
而敏感日,乃時下拉薩的流行詞,比如嘉瓦仁波切誕辰那天據說是薩拉巴(藏語,星期三),口耳相傳成了習俗,於是每逢星期三,桑煙特別濃郁,祈禱特別熱烈,當然穿制服的軍警、不穿制服的便衣也特別地多。
並非這幾年才有的現象,但這幾年,在境內外藏人中逐漸形成了紀念“拉喀”(藏語,神聖的、潔白的,是對尊者誕生之日的讚美。“拉喀”已被認為是西藏日)的風氣,而且還有了“拉喀誓言”。這意思是說,在每一個神聖的、潔白的星期三,藏人們要從服裝、語言、食物、習俗等諸多細節,來踐行屬於圖伯特的一切事物,比如,即便是只念誦一句“嗡嘛呢叭咪吽”(觀世音菩薩經咒)。
除了敏感日,還有敏感月、敏感年。比如整個三月都是敏感月。從1959年起,這幾十年來,總有許多大事發生在三月,單位裡的公務員發愁地說:“24小時值班,即便輪番來,每個人也得輪上好幾回,這如何受得了? ”
有一天,見到一位長輩,是坐公交車來我家的。說是一路五站,每站都有持槍的軍人跳上車,大聲喝道:“交出你的身份證!”懂漢語的售票員趕緊翻譯成藏語,大聲地、反复地宣布。乘客中有三個波啦(藏語,男性長者)很幽默。一個波啦說,哦嘖啦,脖子上掛身份證的日子又來了。一個波啦說,還不如用膠水粘在額頭上更明顯。一個波啦說,那還不如把身份證縫在帽子上,金珠瑪米啦(藏語,金珠瑪米指的是解放軍,加“啦“以示尊敬,這裡有諷刺的意味)遠遠就能看見。於是全車人 都樂了。
⊙ 一出藏漢團結的戲
洛薩(藏語,藏歷新年)快到了,打開統戰部辦的“中國西藏信息中心”的網頁,看見最新發布的圖片中有一個我熟悉的人,不禁笑了。那人的名字叫崗珠,衝賽康居委會書記,乃拉薩一名人。我之所以發笑,是因為昨晚恰巧跟友人議論過他去演戲的事。又在演戲了。多少年來,崗珠書記總會在洛薩、春節前夕,出現在西藏電視台或拉薩電視台的新聞聯播裡,扮演給居委會的“困難群眾”送一條茶葉、一袋米麵、幾張百元大鈔的“好書記”。
2009年的春節不但比洛薩早一個月,還是“3•14”之後的第一個春節,為了顯示藏漢人民有多麼地團結友好,崗珠書記這次扮演的是一個新角色:拿著哈達去慰問從武漢到拉薩開髮廊已九年的老易夫婦及店員。新華社駐拉薩分社的重要攝影記者跟著,西藏電視台的攝像記者跟著,西藏日報的文字記者跟著……早過了退休年齡的崗珠書記攜衝賽康居委會的干部們,精神矍鑠地走進那掛滿美人頭的低檔髮廊,緊緊地握住了老易的雙手,再把潔白的哈達掛在了老易老婆的脖子上,閃光燈當即一陣亂閃。
不過這篇報導沒提崗珠是居委會的書記,只說去慰問老易等人的是“附近的居委會幹部和藏族群眾”。只見圖片上,崗珠無比慈祥地微笑著,像一位慈祥的藏族老人, 他身後穿盛裝的藏族濃妝女提著青稞酒壺,憨厚的藏族大哥雙手捧著一摞哈達……這顯然會給不知實情的人們一個微妙的信號:普普通通的藏漢人民已經團結友好了。
而在另一篇報導上,慰問老易等人的崗珠成了“剛組”,而那個剛組被註明是衝賽康居委會的書記。其中有這麼一段話:“大年三十下午,易齊兵把位於八廓街的’發源地造型燙染店’裝扮一新,他們一家6口人和4名店員準備在理髮店內看春晚,吃年夜飯。令易齊兵沒有想到的是,18時許,衝賽康居委會書記剛組帶領十多名藏族群眾給他們家帶來節日慰問品,並向他們拜年……”
實情究竟如何呢?友人說,就在昨天即將發生藏漢人民團結友好的時刻,他湊巧路過那個髮廊,正看見崗珠攜居委會的干部們邁進髮廊做慰問狀,一堆記者又攝像又拍照地簇擁著,同時還來了五個軍人把髮廊給圍住了,腰上掛著電棍似的東西,其中一軍人肩挎一長長的黑布袋,誰知道那裡面裝的是槍還是什麼傢伙?訓練有素的軍人們呈包圍狀站著,不讓周遭好奇的或不懷好意的人們靠近, 儼然在保護髮廊裡正上演的戲。老易的老婆站在凳子上給新換的大招牌掛紅燈籠,不知道是不是太激動了,還從凳子上摔了下來,於是換老易去掛。就為了掛這紅燈籠,電視台重複拍了三遍才算通過,年過半百的老易上上下下地,也差點摔了。當時,從不算太遠處的青年路上,傳來漢人過年時敲鑼打鼓的音樂聲,爆竹煙花即將炸徹拉薩的夜空,畢竟是春節嘛。
據說髮廊從下午起就不再剪髮燙髮和染髮了,一直在忙碌著迎接“藏族群眾”的年夜飯;一干記者也早早就來了,等著萬事俱備就開拍。而崗珠等“藏族群眾”可以說是踩著點兒登場的。誰是導演呢?呵呵,那導演煞費苦心了,讓崗珠充當這樣一個角色。拉薩人民是糊弄不了的,誰都知道他不是什麼“藏族群眾”,而是當了幾十年沖賽康居委會書記的“紅人”。當然,那導演也根本無需糊弄拉薩人民,因為需要糊弄的自然是那拉薩之外的人,中國人啊外國人啊什麼的,讓他們在看見報導上的這一幕之後,頗為感動地以為,如今的拉薩,藏漢民族之間的關係好得很。
最後,需要補充一下崗珠書記的有關背景,摘自我調查和記錄西藏文革的《殺劫》一書:
…… 崗珠是衝賽康居委會也是當時整個城關區最有名的積極分子。 1966年8月26日的《西藏日報》在報導拉薩的學生紅衛兵掀起破“四舊”高潮時,也提到了他: “建工處油漆工人崗珠下班後,還未脫掉工作服,也顧不上回家,懷裡揣著剛剛發的《毛主席語錄》藏文版,激動地來到’紅衛兵’的宣傳地點聽宣傳。他說:革命小將們做得對,做得好!給我們做出了榜樣,我回去後一定發動群眾,向一切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開火。”
……2003年藏歷新年前,我在衝賽康居委會辦公室見到了崗珠。他不同於其他幾個在文革中乘勢鵲起卻不願接受采訪的積極分子,相反他不但欣然接受采訪和拍照,而且講話緊跟形勢, 不時穿插“三個代表”、“奔小康”等新詞彙。他還著重強調自己是一個“在舊社會做雕刻活的窮木工”,雖然也談到文革,但有擇选和迴避,看得出他不是一般的“基層幹部”。
聽說崗珠書記現在也信佛,私下里也經常做佛事。至於這個“信”意味著什麼?只有他自己知道,外人是無法揣度的。畢竟文革時代,帕廓轉經道上有著五百年多年曆史的著名佛塔“嘎林古西”,正是被崗珠領著衝賽康居委會的紅衛兵和積極分子們給砸毀的,至於那些“牛鬼蛇神”,包括《殺劫》的文革圖片中出現的大貴族桑頗•才旺仁增、色迥•旺堆仁青,都被崗珠狠斗猛批過。
⊙ “你們這群犛牛,野人!”
這是我的一位朋友的親身經歷,但她不願在讀高中的女兒面前提起,因為那件事在女兒心中留下了陰影。
2009年的夏天。友人開著從北京一路開回拉薩的越野車,帶著跟她個子一樣高的女兒去太陽島花市買花買水果。太陽島的白天是大市場,很熱鬧,一到夜間就聲色犬馬。
水果攤上很豐富,類似芒果、菠蘿、提子、香蕉都是空運而至,自然價格不菲。友人挑揀著水果並不如意,就想換個攤另買,可這下,賣水果的小販不樂意了,他抓起一個桃子,狠狠地扔到地上罵道:“你們這群犛牛,野人! ”
友人的大學是在北京上的,學的是英語,幾種語言流利不說,近年間做生意,生活也優渥。她反唇相譏:“如果我們是犛牛,那你就是老鼠”。水果小販毫不客氣地說:“你們這些暴亂分子,還想再來一次3•14嗎?”旁邊的男女小販也圍攏來幫腔;愈吵愈兇,那水果小販竟然甩手給了友人女兒一耳光。
女孩大哭,轉身朝著圍觀者當中不作聲的藏人,用藏語痛斥:“加米(藏語,漢人)這樣子欺負我們,你們就不敢幫自己的同胞嗎?”
友人雖氣極,但3•14的情景在眼前浮現,讓她擔心這場面會變得不可收拾,趕緊打電話叫來了派出所的警察。她平時就能說會道,此刻操著標準的普通話,用官方語氣指出,水果小販將一般的糾紛故意牽扯到政治問題上,其行為破壞了民族團結,影響很壞。派出所的警察,哦,好像是個所長,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立即進行了協調。水果小販理虧,只好賠償500元了事。友人要求寫一份協議書,陳述此事件不說,雙方還須簽名按手印,在她的堅持下,最後果然留下了一式兩份、手印鮮紅的協議書,且註明“甲方”、 “乙方”以及電話號碼,倒像是合同。
女孩是那種在百般呵護中成長的拉薩孩子,這次打擊實在太大,把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從此變成了民族主義者。友人頗為憂慮,並低聲說:“我們這樣的人都難免被欺負,換成不會漢語又貧窮的藏人,無法想像那天會怎樣。”
⊙ 可以“艷遇”,卻不可以磕頭
2010 年的薩嘎達瓦(指藏歷四月,與佛陀釋迦牟尼所實踐的佛教事業密切相關,故為佛事月),據說環繞拉薩全城磕長頭的,或者聚集祖拉康(藏語,指大昭寺)門口磕長頭的藏人空前地多。不只是來自康和安多的牧人、農人,一眼即可由其淳樸的神情中看出邊遠山地的風貌。也不只是閉關洞穴、一心修道的行僧和阿尼,即便是從雙手緊緊攥著槍的軍人跟前經過,依然充滿喜悅地大聲唱著讚美佛法上師的頌歌。像我熟識的丹增,他顯然屬於新一代的信仰者。
我不說這是不是與藏歷土鼠年發生的那些事有關,反正有許多都如丹增是在漢地接受教育、在拉薩衣食無憂的年輕人,每逢佛教節日尤其顯著,其情景,恰如我過去寫過的詩句:“朋友們悄悄地湧入了寺院/穿著入時,內心矛盾/夾在老人之間,學習宗教的要求”。
丹增發願要在祖拉康門口連續磕長頭十五天。
如今茹素的他長相帥氣,束在腦後的長發更是增添了幾分藝術氣質,雖然他的本意,可能是效仿寧瑪教派中那些修行殊異的雲遊密僧,他們的頭髮甚至終身不削,或盤結或披散,象徵的是無拘無束的出離。兩年前,丹增原本過著世俗意義的好生活,但愈發濃重的紅色恐怖讓他逃也似的離開了透不過氣來的拉薩,打算在康地的一座寺院出家為僧,但因上師認為時候未到,便四處雲遊,以履行佛事、行善積德為主。
在祖拉康門口磕長頭的信徒挨肩接踵,丹增自然是當中分外突出的一個。有時候,他快退休的母親會來給他送茶。有時候,他則欣然地接受一起磕頭的邊地藏人給的糌粑,吃得很香。可是,有天上午,他正在磕長頭,突然被兩個穿那種很難看的製服的保安打斷,要他過去一趟。
順著保安的手指看,在那間供養成千上萬盞酥油燈的燈房旁邊,站著一個穿深色制服、戴圓檐帽子的特警。丹增覺得奇怪,有什麼理由找我?但也猜到,可能是他那一頭很像康巴(藏語,康區人)或阿布霍(藏語,指羌塘草原牧人)的長發又給他惹了麻煩,便背上雙肩包走了過去。那特警充滿敵意地斜視著,開口就問丹增要身份證,而他胸前掛的證件牌上寫著他的名字“單真”,其實跟丹增的名字完全一樣。聽其口音、看其長相都像是康巴。丹增回答沒帶身份證,那特警就用槍對著丹增, 要他去附近的八廓街派出所。當他倆從人群中穿過,所有的男男女女都停止了磕頭的動作,扭過頭來注視著。
派出所裡一個藏人警官諷刺丹增背個大大的雙肩包,卻背不動一張身份證。丹增毫不客氣地說又不讓你背包,你管我背什麼?藏人警官可能從丹增的傲氣猜出他不是那些來自農牧區的藏人,並不好欺負,便悻然離去。丹增從包裡取出在康地寺院得到的經書,旁若無人地默念起來。良久,又來一藏人警察,駕車載丹增回家取身份證。到了家門口,就在那警察的鼻子跟前,丹增把門一摔,喝了茶,洗了臉,休息了好一會,才開門將身份證交給警察記錄,之後,丹增要求把他送回祖拉康門口。
那特警依然威風 凜凜地站在那裡。丹增徑直過去,給他亮了亮身份證,用標準的拉薩話說:“難道我們在這裡磕長頭,必須要有身份證嗎?而那些人,在這個神聖的地方這麼無禮, 難道就是被允許的嗎?”丹增說的那些人,是在那燈房的牆角下坐著一群與丹增年紀相仿的男女,全都是從漢地來的“藏漂”和遊客,或者依偎著,抽煙,喝啤酒, 高聲說笑,相互餵食,或者端著長短不一的相機,肆無忌憚地拍攝著周圍正在磕頭的藏人信徒。聽到丹增這麼說,本身也是藏人的特警似乎有點尷尬,想了想,揮手將眼皮下一群抽煙喝酒調情的男女趕走了。
丹增對我說,那片牆就是“藏漂”們在網絡上吹噓的“拉薩艷遇牆”。這我知道。我也見過那些久住拉薩的“藏漂”或新到拉薩的遊客,總是以在遊樂園遊玩的姿態圍聚於此,不知何時發明的“艷遇”的說法,則又給他們增添了幾分放浪形骸的豪氣,似乎不這麼放浪形骸就不可能有艷遇。一些資深“藏漂”則會身穿藏裝,掛滿藏飾,手上提著念珠,嘴裡念念有詞,突然衝過去磕幾個頭,貌似比藏人更像藏人,甚而至於,他們可能打心眼裡認為自己就是比藏人更像藏人。
燈房的左邊,過去長著“覺吾乍”(藏語,佛祖釋迦牟尼的頭髮),即傳說中文成公主種下的柳樹,但在文革中毀於紅衛兵的手,後來在原址上重新種了一棵柳樹,不過再也長不成原來鬱鬱蔥蔥的樣子。燈房也不是舊屋,數年前,因擔心在祖拉康庭院內設的長案上日夜供放千萬盞酥油燈會引發火患,就在寺院門外兩根高高的經幡柱之間,蓋了一間專門供放酥油燈的矮房子,起初很是突兀,久而久之,倒也被煙火熏染出古色古香的味道了。
燈房是長方形,四邊的牆壁常常有磕長頭的信徒們依靠休息,但現在,因為被一群又一群尋覓“艷遇”的“藏漂”們佔據,信徒們只好被擠得相互緊挨著,磕磕碰碰地磕著長頭。
寫於2008-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