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Hannah Beech :
次旺諾布喪生的地點沒有鮮花或紀念物。 8月15日﹐這位生活在中國遙遠的道孚鎮偏遠居民區的29歲的僧人,灌下煤油之後﹐將易燃丙烷澆灑在身上點燃了火柴。當他在鎮中心自焚時﹐他高喊西藏自由﹐高聲表達他對流亡精神領袖達賴喇嘛的愛。兩個半月後﹐我在夜幕的掩護下﹐來到了次旺諾佈在道孚結束自己生命的這座橋上。這個鎮實際上處於對外封鎖狀態。新裝在燈柱上的安全攝像頭﹐錄下所有活動。半個街區外﹐幾個中國警察擺弄著機關槍。每隔幾分鐘﹐不停地巡邏著的警車帶紅色的車燈燈光﹐照亮了這個殉難的地點。
西藏正在燃燒著。自從次旺諾佈極端地死後﹐有八個藏族僧俗自焚以抗議中國對藏區的壓迫性統治。今年至少有6人死去﹐包括次旺諾布,兩個年僅十多歲的僧人和一個屍體被中國安全人員在10月底掠走的年青尼姑。西藏佛教以達賴喇嘛推崇的尊重生命的教義而為人熟知﹐但自焚正在成為仍生活在中國藏區的年輕僧人所選擇的象徵性抗議武器。
接連的焚身行為證明一個新型的無政府主義的絕望已在西藏高原上降落。自從三年前種族衝突後爆發的廣泛的抗議,中國的保安人員已經將包括西藏自治區和其他四個省份部分地區在內的藏區,變成了一個鋒利網刺圍起來的警戒區。數千個西藏人被投入監獄﹐寺廟人員被強迫公開詆毀達賴喇嘛。當地的官員被成批地送去上宣傳課。西藏高原部分地區已經間歇性地被禁止對外國人開放。
急劇加強的保安沒有能讓嚇住西藏人﹐反而使當地的憤怒情緒擴展。除自焚外﹐小規模的抗議不斷出現﹐尤其是在西藏東部被稱做康區的地方:或是這裡出現一本自由西藏的小冊子﹐或是那裡出現一條支持達賴喇嘛的標語。十月中旬﹐中國安全部隊向道孚鎮所在的康區甘孜藏族自治州的兩次藏人抗議開槍。 10月26日﹐西藏東部一幢政府樓房夜晚發生炸彈爆炸。樓裡出現的標語要求西藏獨立﹐附近散佈的小冊子要求達賴喇嘛從印度流亡中回來。他在1959年一次未成功的反抗後一直流亡印度。甘孜藏區的一個年青僧人說﹕“我們不能再忍受這種情況了。藏人已經失去了對中國政府的所有的信任﹐所以還將會有更多的暴力”。
達賴喇嘛多年以來一直試圖改善與北京的關係﹐表示他只追求名副其實的西藏自治﹐而不是獨立。他的和平妥協努力被稱為“中間道路”政策。儘管如此﹐在今年10月29日﹐他還是表示中國政府要為自焚事件負直接責任。他說﹕“當地領導人必須看到造成這些死亡事件的真正原因,那就是他們自己的錯誤的政策,殘暴的政策,以及無理的政策”。兩天后﹐中國政府官方喉舌人民日報將達賴喇嘛和他的追隨者比做是1993年在美國得克薩斯州Waco集體自殺的邪教頭目大衛考瑞史(David Koresh)及其追隨者。
在剛過去的這個夏天﹐北京為它所稱的“西藏和平解放”60週年舉行慶祝。中國共產黨對歷史的解釋是﹕在佛爺王爺的封建桎梏下苦苦掙扎的西藏農奴們歡迎社會主義的解放大軍﹐這些社會主義解放大軍極大地提高了當地的生活水平。真實情況要更為複雜些。在人民解放軍1950年入侵時﹐西藏也許很貧窮和封閉﹐但在這片土地上的人認為他們從根本上是獨立的。 (中國稱西藏幾個世紀以來無可爭議地是其領土的一部分。) 中國政府征服西藏人的努力﹐從殘酷鎮壓到經濟誘惑﹐均已宣告失敗了。正如甘孜藏區一個居民告訴我的﹕“儘管經過幾十年的所謂的愛國主義教育﹐藏人仍然敬仰達賴喇嘛﹐並認為他們自己是徹底的藏人﹐連百分之一的中國人也不是。”
在過去幾年中﹐在中國占多數的民族漢人大規模進入藏區﹐使情形變得更為緊張。藏人抱怨說,當地最好的工作機會以及當地充裕的自然資源﹐都讓漢人移民佔住了。警官通常都是漢人,許多官員也是漢人。西藏地區最高職位的共產黨負責人從來沒有讓西藏人擔任過。有些學校教授藏語,但想在政府部門任職必須要有流利的漢語,政府的正式文件也都是中文。甘孜地區一座受到漢族旅遊者喜歡的寺廟裡的一位高僧說﹕“如果我們不做些什麼﹐我們的藏文化將會滅絕。這就是為何現在情形非常危急、為何我們正在試圖搶救我們的民眾和國家。”
位於康區漢藏交界地的甘孜﹐處在這場戰鬥的前沿。迄今為止,所有的自焚都發生於甘孜或是相鄰的阿壩自治州。儘管西藏給外界以平和的印象﹐康巴人也就是來自康區的民眾﹐數世紀以來以猛勇鬥士而著稱。 1950年代﹐美國中央情報局曾訓練了數以千計主要是由康巴人抵抗戰士構成的民兵隊伍。但隨著1970年代中美關係的暖化,華盛頓停止了其經濟援助﹐達賴喇嘛向抵抗力量游擊隊寄出了一個錄像帶﹐要他們放下他們的槍枝。他們中的一些人不願放棄武裝抵抗而選擇了自殺。
共產黨軍隊大批開入60多年後﹐甘孜高原草地仍感到是一塊被佔領的土地。甘孜自治州首府的中文名康定(Kangding)的字面意義就是“穩定康區(Kham)”。巨大的宣傳牌高懸著,下面是凝視周遭的犛牛和規整的藏人定居屋。一塊用中文書寫而許多藏人卻讀不懂的標語牌說﹕”警民同心,共同發展。”另一塊寫著﹕“紅旗滿天﹐我們同舟共濟,共建和平環境。”警察的吉普車在未鋪設的路面上顛簸開過,鑲著金牙的藏人牧民在塵土飛揚中瞇著眼看著。我參觀過的寺院中充斥著便衣警察。從他們那警覺的眼神和低聲話語中很容易認出來。在這裡走來走去感到很累﹐不光是因為這里地處海拔13,000英尺(4000米) 的高空空氣稀薄的緣故。令人感到有太多的人不是假裝沒有看任何東西﹐就是過分關注地在查看任何東西。這種關注令人心力疲乏。
在整個藏區﹐擁有那位被北京稱為“披著袈裟的狼”的人的照片﹐很可能招致牢獄之災。但在甘孜﹐我到處看到有達賴喇嘛的像。我到過的每個寺院都在某處藏有他的照片。身著褐色袈裟的僧人從他們厚厚的長袍中拿出他們的手機﹐給我看他們的精神領袖的快照像。在一家雜貨店,達賴喇嘛的肖像在廁所手紙和袋裝花生米之間藏放著。當聽說我去過達賴喇嘛印度山上的駐地達蘭薩拉時﹐一位婦女眼眶中充滿了淚水。
達賴喇嘛提倡的非暴力和慈悲,正是使藏人運動在海外如此受歡迎的原因。然而,儘管在當地受到尊重﹐達賴喇嘛的訊息似乎也日漸磨損。我所問過的甘孜僧人都說﹐他們理解他們的同伴為何違背佛教徒不傷害生命的誓言而自焚。一個20歲的喇嘛說﹕“他們那樣做並不是為了個人﹐而是為全體藏人。我敬仰他們的勇氣。”
渾身著火的僧人佔據了新聞標題。儘管中國政府在某些地區阻攔了互聯網連接並停止了短訊服務,自焚的新聞在藏區內迅速流傳。但在達賴喇嘛頭像與NBA球星頭像並排懸掛的住宿房間中﹐同甘孜地區臉色紅潤的年輕僧人交淡中﹐很容易感到自焚和無奈。康巴人也許一度為自己是個勇猛戰士而自豪﹐但他們現在說不上是一種對抗力量。中國官方媒體新華社上個月發表了一篇有關從緬甸偷運武器給西藏分裂主義者的文章。但從第三世界運來的生鏽的槍枝幾乎無法同人民解放軍的強大科技力量相對抗。那些注意到在突尼斯一名街販自焚引起革命的人﹐必須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即佔大多數的漢族人的同情心﹐並不在藏人這一邊。對於共產黨統治者﹐漢人有他們自己的失落和挫折﹐但如何對待藏人這個問題並不在其中。
我同一個在道孚長大、半漢半藏的政府官員作過交談。他很有禮貌也非常友好﹐想讓我知道他家鄉的真實情況。他說﹐藏人很貪婪。政府給了他們從優惠貸款到新公路橋樑等所有東西﹐但藏人還是想要更多的東西。西藏高原上散佈著中國政府為牧民建造的房屋﹐但就像美國次貸危機時期遭放棄的地產發展項目一樣﹐甘孜許多這樣的房子是空無人住的。很少有藏人牧民想要往在中國人的房子裡。政府工作人員不懂這些。他說﹐那是好房子﹐在冬天比牛毛帳蓬要暖和得多。如果我們給藏人獨立﹐他們將會缺衣少食。 ”
不像許多共產黨官僚只會說得體的意識形態上的話,這位道孚幹部在交談中解釋了他的立場。他說﹐達賴喇嘛和與他一起逃出去的姐姐是這場紛爭的組織者。他說著,語調也轉為憤怒起來,“當達賴喇嘛死後﹐中國與藏人的所有問題都會消失。年輕的藏人接受了正確的教育﹐所以他們不會製造麻煩。”
但就我所看到的而言,事實恰恰相反。首先﹐正在犧牲自己生命的全都是年輕的藏人﹐儘管他們的教育全是支持中國的宣傳。第二﹐即使在西藏流亡政府所在地達蘭薩拉的藏人大社區裡﹐也在激烈地辯論著他們精神領袖與北京的非暴力談判的中間道路究竟是好是壞。達賴喇嘛比許多藏人更溫和。而這些藏人認為北京不願提出任何有意義的讓步。在康區高地﹐隨著每一個僧人燃燒成火焰﹐情緒正變得更加激昂。
當我最近訪問達然薩拉時﹐我遇到了次旺頓珠。他是2008年動亂後從家鄉甘孜逃出來的一個貿易商人。那一年,騷亂導致漢人和藏人雙方都有傷亡。據流亡人士估計﹐中國軍隊對藏人隨後進一步集會的鎮壓﹐導致約150人死亡。次旺頓珠在幫助一個被槍擊中的僧人時自己也被槍打傷。那個僧人後來死去了。附有次旺頓珠照片的通緝令貼在他的村莊里﹐但朋友們用擔架把他抬到高山上。他的傷口感染生蛆﹐他在冰川邊緣生活了14個月﹐最後逃到了印度。他說,他見達賴喇嘛的一刻是他生命中最寶貴的時候。然而,即使是他也預計“一旦達賴喇嘛圓寂,西藏將會爆炸。”
即使是現在﹐西藏僧侶們拒絕違背他們的流亡領袖的因素﹐也對點燃這波衝突起了作用。在道孚自焚的僧人次旺諾布,生活在被禁止於7月份慶祝達賴喇嘛日的道孚娘措寺院。當地人說﹐前幾年,僧人可以悄悄地紀念這個時刻﹐而不會受到官方的干擾。但今年就不同了。因為娘措寺院僧人的不服從﹐政府官員切斷了娘措寺的水和電。這種圍困僵持了數個星期﹐直到諾布從山上寺院走出﹐來到山下的鎮中心。他散發了提倡西藏獨立和慶祝達賴喇嘛生日的小冊子﹐幾分鐘後﹐他就開始灌煤油了。
我駕車通過娘措寺院時天色已黑。保安攝像鏡頭無處不在,警車和便衣警察也是如此。寺院的整體架構都在一堵牆後﹐我看不到任何感興趣的東西﹐也絕對看不到任何僧人。據當地人和流亡團體說﹐他們許多人已經被移走,送去再教育營地﹐就像曾有7位僧人或前寺院人員自焚的阿壩格爾登寺一樣。道孚的政府工作人員說,仍留在娘措寺的僧人中有一些人是特務﹐是安置在這裡監視其他人的。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是灰暗不明的。但我終於寺院內牆旁看到一線明亮。那並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穿紫紅色袈裟的僧人。相反,它是一個嶄新閃亮的紅色滅火器。
原载:唯色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