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亞洲週刊”專訪達賴喇嘛尊者
資深記者 紀碩鳴
問:你在何時想到要實行民主制度?
答:一九六零年開始,西藏流亡社會就開始實施民主了。十年前,我們流亡 政府的行政首長就由民眾直接選舉產生。從此以後,我就對外公開地講,我就是半退休狀態。直選首席部長之前,基本上每個禮拜部長們都會跟我見面,召開會議。 民選行政首長以後,見面和 討論問題就變成了偶爾一次,不定期的。所以說明所有的責任都由他們在承擔。這次是第三次的首席部長選舉,這次跟往常的兩次都不一樣,這次選舉比較激烈,也 就是說民眾的參與度非常高,民眾非常熱情,我個人看到這種選舉氣氛也比較滿意,所以我覺得完全退休的時間就到了。
問:我們還看到,這次首席部長不是宗教人士,是在意料之中嗎?
答:我覺得,高級僧人領導執政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從第五世達賴喇嘛開始 到現在,將近四百年的達賴喇嘛作為政教領袖的時代結束了。我不管到世界哪一個地方,都一直公開地表達:政治的領袖跟宗教的領袖一定要分開,政治的制度跟宗 教的制度也一定要分開。我這樣表達,也這樣呼籲,自己卻擔任政教領袖的話,是不行的。幸好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指責我:「你是什麼?」
問:退出政壇會否降低你的影響力?
答:不管怎麼樣,由達賴喇嘛領導西藏宗教跟政治的制度,未來一定會發生 變化。如果未來這種制度,到了不得不改變,而且是被迫改變的話,我覺得我損壞了過去幾世達賴喇嘛的聲譽。現在我可以大 膽地講,百分之九十九的西藏人還對我有信心,還會信賴我。雖然最近北京《環球時報》說只有百分之九的人信賴達賴喇嘛,但我自己覺得有百分之九十九,除了藏 人以外,在世界各地還有很多的人喜歡我、支持我、讚賞我的風格。這個狀況下,我自願把政治責任卸下來,覺得是個很好的方式。
問:政教合一在民主時代的主要弊端是什麼?
答:如果制度不分開的話,我是西藏的最高宗教領袖,我去執政,別人去批 評我執政的方式,他也在批評這個上師,這對民主是阻礙。一方面因為宗教的原因,民眾可能會減少他要承擔的責任,這也是一個阻礙。我曾經講了一個概念,世界 屬於世界人民,中國屬於中國人民,任何一個地方,它都屬於這個地方的人民的,人民要參與執政,不可能大家都去當總理,最好的方式就是投票,去支持心目中最 理想的人,選出來的人作為領袖,這個人應該有時間的限制,不能無限期地做下去,時間到了, 如果做得好,我們選他繼續做下去,如果做得不好,我們就換一個。這樣人民才是真正當家作主了,人民成了這個地方的執政者。這是一個手段,實際上在反映民眾 執政的參與權。比如說佛陀,他曾經在必修的戒律中有明確的規定,在要出家成為僧人的時候,有一百多條戒律,這個戒律不是一個人獨斷地去做,而是在受戒的時 候有四個以上的僧眾聯合去授戒,這個是比較民主的。在佛教的教理來說,民主跟佛教的戒律是吻合的。
問:北京有文章指,政教合一的建立是西藏地方政府和北京政府從屬關係的建立,取消政教合一是否取消了這種從屬關係?
答:這個不完全正確,不是這樣的,比如班禪大師和大寶法王,他們過去也 做過皇帝的老師,皇帝的座前也有過一些經綸,皇帝也給過他們一些頭銜,但是他們不是西藏的政治領袖。但是這個最大的區別是,過去歷史上的皇帝全都是虔誠的 佛教徒,因為信仰而跟達賴喇嘛接觸,比如乾隆皇帝還穿著袈裟。現在的執政者,共產黨認為宗教是毒藥。在宗教上,中央政府對宗教的政策非常嚴格,打壓得很嚴 重。中國政府說宗教是毒藥,是不好的,但這個政府來干涉宗教很奇怪,跟原來的滿清皇帝有很大區別。如果共產黨現在講所有的轉世都不能轉世,它有道理,因為 它不相信,它認為宗教是毒的,但是如果它這樣認為卻還要干涉轉世的話就很奇怪了。
問:有人說你的退休是權宜之計,為了確保以後不出現真空,不讓共產黨鑽空子?
答:西藏人有一個諺語,兔子怕天掉下來,一直躲在石頭後面,就是「杞人 憂天」。我這個是不是權宜之計,還是陰謀詭計,你們可以慢慢觀察。達賴喇嘛的制度是會存在 的,跟我的退休沒有關係。第一世達賴喇嘛,二世三世四世,完全是宗教領袖,我的想法是,第十四世達賴喇嘛的餘生就是要做一個完全的宗教領袖。關於達賴喇嘛 的轉世部分,我們也會在印度定期或不定期地召開藏傳佛教的高僧會議,過去也有談過達賴喇嘛的未來,大概兩三次,特別以達賴喇嘛轉世為議題,但沒有做決定, 今年年底之前,我們會再開會討論這個問題,要聽高僧的意見。
問:有些人有疑問,達賴喇嘛會不會繼續支持轉世靈童?靈童會在國內還是海外?這在北京看來是個政治問題。這些是否會引起討論?
答:最 近,一個禮拜以前,我在美國紐約的大型研討會,有個法國記者問我關於轉世的問題,我當時有回答一些。我問他,你看看我的氣色,轉世應不應該馬上去辦?他 說,沒有,不用馬上。如果從現狀來講,我在現階段如果沒有,那麼我想絕大多數西藏人希望有轉世。但未來我相信這個都會發生變化,包括中共的觀點想法,也一 定會發生變化。我現在經常提,十三億中國人有權利了解事實的真相,我相信十三億中國人了解事實真相以後,有分辨對錯好壞善惡的能力,我認為為了讓大家了解 真相,社會機制與決策機制的透明很重要,而且媒體的自由也很重要。我覺得一定會發生一些變化,你看溫家寶總理一直在強調政治體制的改革,但有的人跟我講, 這跟達賴喇嘛不一樣,是一種表演。
問:很多西藏人希望達賴喇嘛半退休,但您堅持全退,有沒有考慮會影響西藏問題的解決?
答:從鄧小平開始,我們接觸已經三十多年,我一直在承擔責任,但沒有任 何實質性的成果。我除了變成一個他們譴責和辱罵的對象外,什麼都沒有。所以全部退下來的話,他們譴責的目標就模糊了。西藏這解不開的迷,我們一再努力,北 京政府似乎閉著眼,自己覺得應該達成它的願望,不理不睬我們真誠的表達。我個人比較擔心的一點是,境內的西藏人希望我回到西藏,有的老年人希望在他們過世 之前能夠見我一眼,另一個在中國內地有很多佛教徒,我昨天見了十幾個,很多流了眼淚,他們說:達賴喇嘛不要忘記我們。境內和國內一些相信我的佛教徒,他們 想見我,但我不能回到境內。之前我沒有提我個人的任何意願,未來我也不會提,不會提什麼前途問題。
問:退休後還會不會繼續跟北京對話?
答:只要是對解決西藏問題有利的,我一定會努力,但怎麼去做,主動權不 在我們,在北京政府,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北京都說是錯的。在最近洛杉磯一個人權的會議上,有一個西藏自由組織的學生問我未來怎麼跟北京打交道去解決西藏 問題,我說我們一直在努力,但一直沒有實質性的結果,我們現在就要向中國的人民、華人、留學生、知識分子去訴說我們的理念,不尋求西藏的獨立, 我們不分裂中國,我們尋求西藏真正的自治,在憲法框架之下,藏族的自治州自治縣,需要公平統一的權力,這就是我們的訴求。在明尼蘇達,我見了大概一百個中 國留學生,互動很好。過去的兩三年之前我也見了很多學生、學者、知識分子,溝通得也很好,所以我們現在的方向就是多跟他們接觸。您來過多次,我們的一些想 法,都開誠布公地跟你講,通過亞洲週刊刊登出來,這對跟民眾,尤其是有獨立判斷的民眾溝通有好處。將西藏真正的狀況讓更多中國人知道,這是很重要的。
問:你曾說遇到重大的事情,會跟中央領導人寫信,這次改革有給胡錦濤寫封信嗎?
答:這次沒有寫信。他們一直說我是魔鬼,魔鬼的行程就不必要告訴他們了。七九年我給鄧小平寫過一封信,後來給江澤民也寫過,那個時候還沒說我是魔鬼,那時候魔鬼的角還沒有長出來,零八年的時候魔鬼的角就長出來了。(實習生蘇昕琪整理資料)■
刊載於“亞洲週刊”二十五卷三十期 2011年7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