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瑞整理 :
2011年3月27日,從達蘭薩拉開往德里的火車上,我遇到一位剛從西藏境內逃到印度流亡社區的僧人,他此行的目的是去南方的色拉寺,完成佛學課程。深夜,隆隆開動的車上,就著昏暗的燈光,對我說起了他那2008年以及後來的經歷。
到這裡不容易呀,不過,我可不是最難的。
我12歲出家,在老家的寺院。 17歲到色拉寺。在色拉寺的吉扎倉,待了10年。
2008年3月10日,色拉寺的五位僧人,在大昭寺前面喊“大賴喇嘛萬歲!”“西藏獨立!”“讓達賴喇嘛回家!”後來,這五個人都被抓了。現在,大部分都判了刑。只有一個十七歲的沒有判,還在被關押,等年齡夠了再判。
2008年,3月11日,我們到色拉寺前面的派出所,要求釋放被抓的僧人。有200人左右。我們是跑過去的。到派出所前面時,有10幾個武警,他們放毒氣,冒白煙的那種,呼吸時,嗓子疼得厲害,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一個開飯館的藏人拿了很多的水灑在我們身上,衣服濕了後,放在臉上時比較舒服,有一點點能看得見,大部分僧人都倒下了。我們那時主要喊;“釋放被抓起來無辜僧人!”“他們是冤枉的!”
喊了5個小時左右,晚上來了黑壓壓的武警,排著隊,慢慢地靠近了我們。他們一手拿著棍子,一手拿著像盾牌一樣的東西,敲著,發出很恐怖的聲音。寺院管事的人都出來了,讓我們回去,說中國方面會考慮。色拉寺前面,那時也都埋伏了武警,後來,每兩個武警夾著一個僧人拉到了寺院。
而後,封了色拉寺的大門,用鋼絲封的。從那時起,武警包圍了整個色拉寺,排著隊。包圍了50天左右。我們吃的最後都沒了,有些常在外面吃飯的人,家裡一點糧食都沒儲存。我們那時,有糌粑的拿糌粑,有油的拿油,大家把食物放在一起吃,最後,食物都吃沒了,大家在一起對付喝稀飯。
忽然,有一個夜裡,是色拉寺被包圍了50天左右的一個夜裡,2點鐘左右吧,我在屋裡,聽到外面像是有下雨的聲音,覺得奇怪,就出去看,可是,什麼都沒有。我就去了廁所,因為在廁所裡,能看到牆外。這時,我看到很多很多的武警,原來,不是雨點的聲音,是武警跑步的聲音。他們兩行兩行地排著隊,在跑步。我就悄悄回到房間裡躺下了。過了好久,外面出現敲門的聲音,不是敲我的房門,是敲外面的大門。我們住的地方,有一個大門,裡面有三十個僧人左右,但是,誰都不敢去開門,後來,他們把大門敲碎了。
進來後,他們喊叫,讓我們快點起來,到一個地方學習。那天夜裡,闖入我房間的武警是個藏人,沒動什麼。後來,有的僧人說,有的武警進去後,打了他們。我就馬 上起來穿了衣服,出去了。院子裡,那時已有幾個僧人蹲著,把雙手放在頭上,他們也命令我那樣做。等大家都到齊了,點了名後,把我們一個個排上隊,押到寺院大門前,那裡有很多大車,一個車裡押了二十個僧人。武警手裡都拿著棍子,把我們押到祭公堂,宇拓桑巴(拉薩大橋)那邊,然後,把我們身上的鑰匙都搜走了, 只有帶子。一個房裡面關著七個僧人,然後,讓我們背對著牆,看3•14的照片,一個個對照。
可是,從3月11號,我們就被包圍了,寺院外面都是解放軍,我們一個人都出不去。所以,3•14那天,沒有一個三大寺的僧人。
在小房間裡,我們披押了14天左右,每天都被審問:3•14你做了什麼?喊了什麼?手印呀,寫呀,記號,還拍了照片。
之後,從那個小房間,把我們押到火車站,前後車箱都是武警。還有軍人的車,上面蓋著布,整個車裡,都是出家人。他們把我們送到有很多沙子的地方,說是格爾木,在一個大院子裡,我們被關押了四個月左右。一個房間裡有35個人,有一個大桶,大家大小便都在裡面。
太髒了,因此,有一個僧人得了病,後來去世了。他是色拉寺吉札倉的僧人。這以後,就允許我們出去放風了,但是,每天只有晚上6點到7點才出去一次。
後來,我的一個朋友說,他第一次覺得廁所比房間還好。他說,這樣活著不如死了。我的另一個朋友,也是一個出家人,這時,差一點就自殺了。他有心髒病,房間裡待得太久,受不了。放風時,他看到廁所裡有燒過的那种红磚,就是蓋房子的那種,碎的有幾個,那天,他在廁所裡就用那樣的磚,想自殺。
在寺院時,我們的關係很好,有人立刻告訴了我,說:“你的朋友病了。”我去看他,那時,他的頭都破了,盡是血。他們送他到醫院時,我也跟去了。在醫院裡,醫生把他的腰帶解開後,就走了。那時,我就坐在他對面的床上,他突然起來,問我,你在幹什麼?把我一把推開,從窗子跳了出去,我就抓他,他的動作太快了,我一下子沒抓住,只抓到的他的裙子,他還是跳了出去,可是,裙子伴住了他的腳,我大喊一聲:“來人啊,”幸好只有一樓,有一個人的身體那麼高。但是,他的骨頭摔斷了,再沒能站起來。他現在還在安多老家的寺院裡。那時,他也不讓輸液,後來,大家慢慢地開導他,過了二十天左右吧,又把他的經師找過來開導他。有三 個月,我們輪流看著。
後來,我們都被押送回了老家。不讓回色拉寺。說是外面過來的僧人不能住在色拉寺,只有本地(拉薩)的僧人才可以。外面的僧人有三四百,3•14後,都被趕了出來。
押送我們回老家時,前面是軍人的車子,後面也是軍人的車子,中間是我們的車子。從安多到我的老家,有12個小時左右,不讓我們出去,吃喝拉撒,都在車子裡。
到了老家,沒有馬上釋放我們,又關了一個多月左右,因為奧運會還沒有演完吧。演完了以後,又把我們關在一個院子裡,我們有十五個僧人,都是甘南的,從那以後,我再也沒回色拉寺。
放我時,他們把我的家里人叫來了,簽字,擔保不許離開家鄉,才放了我。爺爺聽說我被關了起來,病了。開始,我被抓的事,都瞞著爺爺,是奶奶不小心說露了,爺爺就病了,第二年,2009年1月,爺爺就去世了。
為了來這裡(印度),我準備了一年半左右。辦身份證時,我留了長發,穿了西裝,去拉薩時,也沒有穿僧服,因為穿僧服不讓進拉薩。我是以父親後來找的妻子的兒子的身份,待在拉薩的,名字也改了。
穿僧服不僅不能進拉薩,如果飯店留住的話,那個主人要被罰款400元(每晚每個僧人)。那時,我的一個朋友穿著僧服來拉薩,沒等進城就被抓了起來。要他買回去的車票,寫了擔保書,才放了人。
我到印度的想法,2008年就有了。就想到一個自由學習的地方,不管在那邊的色拉寺還是在我家鄉的寺院,都沒有學習的環境,到這裡來,就是為了學習。我媽媽也說,“要么就不要去,去了短時間就不要回來,要好好學習。”
2008年以後,每天我們都擔驚受怕地活著,晚上過了10點,年輕男人都不能出去,否則會被抓走,一旦一個家庭的孩子失踪了,大家都顯得平常了,都知道,肯定是被抓走了。
這些都是我一個人的經歷,究竟發生了什麼,在別人身上,那就無法知道了。反正那以後,大家都很怕。
對了,有一位僧人,我們都叫他格西啦,他喜歡唯色的書。關押在格爾木那個大房間時,他給我們講課,講唯色的書,他說,唯色寫的才是我們自己的心裡話。都是真的,是我們想說而沒有說出來的心裡話。
2011年3月28日整理於印度德里西藏村NEWPEACE HOUSE
资料来源:朱瑞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