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唯色 :
2007年夏天,在西寧,加羊吉夫婦介紹我與王力雄認識了納倉•怒羅先生。據說他退休之前是玉樹州法院的官員,在那之前當過曲麻萊縣的副縣長。那麼,他會寫一本怎樣的記憶之書呢?幾位安多友人都是我族優秀的知識分子,感慨道:那應是境內藏人,透過個人身世來再現藏民族苦難的第一本紀實之書。
納倉•怒羅先生將母語著述的書贈與我們。據友人說,文字有著安多民間的口語風格。兩鬢斑白的他完全是典型的藏人形象,全無絲毫的“幹部”氣味,似乎穿上藏裝騎上馬,就是那獨行茫茫草原的牧人。他向我們仔細地講述著書中內容,有幾次,他的眼角泛起淚花。後來我在書中找到相關細節,那是1958年,他的父親,一個行俠仗義的牧人,一個帶著失去母親的兒子們去拉薩朝聖的信徒,因為被突然來到家鄉“解放”他們的“漢軍”槍殺,慘死在逃亡路上的幼子跟前。以及,他和哥哥與數千名男女老少被關押在地窖裡受盡令人髮指的虐待,再後來,在有著幸福之名的收養院中,因為斷糧飢荒導致不計其數的孩子與老人慘死,而他倆艱難倖存。
此書的藏文原著,於 2007年6月由作者自費在西寧出版,藏人們爭相傳閱,很快再版。2008年在達蘭薩拉出版。據悉發行總數達冊 37000,屬十分罕見。讀者們紛紛致信作者以示敬意,期待翻譯成多種文字,讓更多的人了解在西藏的近代史上發生過什麼。有評論道:“之所以受到廣大讀者如此的歡迎和共鳴,是因為作者通過對自己童年的描述,如實地記錄了藏民族在中共入侵下所遭受的苦難,而這種記錄和敘說在當下的西藏是不被允許的。”
拉薩的一位長者曾與我談起這本書。他與納倉•怒羅先生是同代人,除了讚歎作者了不起的勇氣,且意味深長地說道:“如果世上有’翻身農奴’納倉•怒羅可以說是中共口中的’翻身農奴’,可是,聲稱解放’翻身農奴’的軍隊竟然連’翻身農奴’的父親也屠殺,這又如何談得上是“解放”呢?所以納倉•怒羅這個’翻身農奴’,即便是後來當上了幹部,依然會在晚年一個字一個字地記錄親人被殺,族人被戮的歷史,而這正是我們整個西藏的歷史。”
是的,中共總是聲稱自己如何將“百萬翻身農奴”從那“最反動,最黑暗,最殘酷,最野蠻”的“舊西藏”中解救出來,如何使“舊西藏”從此發生翻天覆地的巨變,走向光明與幸福的“新西藏。”然而,這本書告訴世人的事實卻截然不同,如書中有一段描寫當災難來臨,十歲的納倉•怒羅自述“在似睡非睡朦朧之中,我好像看見塔哇村搬遷的馬牛羊群,老人孩子和狗等慌慌亂亂在黃河邊上徘徊,有人在我耳朵邊說’看見世時翻轉了吧,看見世時翻轉了沒有?“眼前似乎看見巨大的佛像一個個倒在我身上,供台上的經卷落在我頭上,同時又響起:”現在你看見世時翻轉了沒?“如此出現一遍又一遍的問話。”
所謂“世時翻轉”,即是圖伯特近代史上最血腥的一幕,伴隨著無比動聽的承諾,帶來的卻是“直接毀滅共同人性”的災難。漢人學者李江琳依據中國政府所公佈的官方資料中的人口數據,在“青海草原上消失的亡靈”一文中寫到:“1958-1961年四年的戰爭,導致玉樹藏人人口至少減少 69419人,超過 1953年玉樹總人口的一半… …(果洛)州和玉樹一樣,有近一半藏人人口在那幾年裡消失了”,“短短幾年間,果洛,玉樹男女比例成一比七甚至一比十幾,這個數字背後的事實是,那些部落裡已經沒有青壯男人了,部落已經瀕臨滅絕。那裡的藏人所經歷的生命損失,用慘絕人寰來形容,也絕不為過。”
納倉•怒羅先生記錄的正是當時當地的事實。而這一切,作為後輩的我們務必銘記在心。
2011/2,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