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瑞 :
那迎面而來的磅礴和雍容,即使在無法抗拒的潦倒中,仍然征服了我。我的腿不聽使喚了,竟忘記了去帕廓街的目的,徑直進了那個大門。這是我初見夏札家族的主宅 – 夏札平措康薩時的不能自已。那天,我還打聽到了這個家族的繼承人夏札先生1和夫人 2的去向。
在“政協”大院一間狹窄的小屋裡,夏札先生正盤坐在床上讀著經書呢。
“還習慣嗎,被迫離開那個祖傳的房子搬到這裡?”我看著夏札夫人。
“已經很好了。他(指夏札先生)在監獄裡一呆就是二十多年,文化大革命時,連暖瓶都被沒收了,買一個,他們就沒收一個。”夏札夫人一邊為我倒著甜茶一邊回答。
夏札夫婦的平靜,敬佛,包括對我,一個突然闖入的漢人的真情,使那間簡陋的小屋,在我的眼裡,成了一座桃花源。後來,我成了夏札家的常客。話題,自然地多了起來,也就涉及了夏札家族的女兒 – 拉魯夫人央宗茨仁的一些往事。
那個冬天,朗頓夫人南杰拉孜 3,還請我為她的父親恰巴•格桑旺堆4先生寫回憶錄,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恰巴先生的家,就座落在拉薩河邊的林卡里,那是拉魯夫人央宗茨仁還俗前靜修的地方,儘管面目皆非,但,那座石頭老屋還在,還可以想像從前的美景。
那個冬天的很多午後,我都是和恰巴先生一起度過的。守著甜茶和卡普塞 5 ,還有拉薩的日光,我們沉浸在很深的往事裡。偶爾,恰巴夫人索南卓瑪也會和我們一起坐上幾分鐘。有一次,她甚至提起了拉魯夫人央宗茨仁,那溫婉的聲音,更加溫婉了:“她是在讀經中盤坐著去世的。”
就這樣,從不同的源頭,拉魯夫人央宗茨仁的故事,匯入了我心。
那時,我在拉薩西郊的“西藏文學”雜誌社工作,卻住在東郊的文化廳院裡。儘管文聯有班車,我還是常常選擇走路回家,就為了繞經拉魯莊園時好好地停一會兒。當時的拉魯莊園,只剩下半壁老屋和暗紅色的邊瑪牆了。像隨時都會被一陣風兒吹倒似的,顯得格外單薄。還有達姆熱,沙化得非常嚴重,風“嗚嗚”地吹著,每次經過時,我的臉上都會掛一層細沙。眼看著往日的輝煌一點點地消失,就要了無痕跡了,我就蒙生了寫這部小說的想法。
可是,我不敢輕易下筆,畢竟,我是一個中國人。怎麼才能無誤地把握我的主人公呢?
拉魯夫人央宗茨仁的第一位情人和丈夫,以及僅有的孩子,都不幸病逝。按中國傳統,該叫克夫,都會避之唯恐不及。另外,她的生命中,有過不少男人,甚至垂暮之年,還和義子,也就是她的情人龍夏的兒子結婚。按照中國的倫理,也是走不通的。中國社會提倡守節。男人死後,女人要么殉葬,要么枯守空房,才可以被社會接受,立個牌坊。
然而,拉魯夫人央宗茨仁在西藏社會享有顯而易見的聲譽。這說明,西藏和中國,在風俗,倫理等方方面面,都截然不同。是的,藏人珍視生命,心性自由,真誠守信,同情弱者,沒有那麼多的精神柵欄,很接近西方的理念,而我們,更習慣於屈服傳統,扼殺個性,崇尚強者,甚至背信棄義 … …所以,藏人的精神甚至包括物質,在中國“解放”西藏以前,已走在這個世界的前面,更不要說中國人的前面了。半個世紀以來,我們批判的,其實,正是我們應該學習和尊重的。穿越中共的謊言,不消說,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十善6飄揚的國度。
中共定性的“三大領主”正是西藏的文化主體。他們中的大多數(當然不是全部)血脈中流淌著千百年來從先祖那裡承繼的慈悲和智慧。他們是優雅的,光明的,善良的,他們的行為操守和對佛教的忠誠,壯大著西藏世界的文明,尤其是利他精神。
一個國家是不是獨立的,不僅體現在地理上,還體現在歷史上,以及風俗習慣等諸多內容上。不管你承認與否,西藏,這個高原佛國,從形式到內容,都是獨立的。然而,如果不是走進西藏,就永遠也發現不了這些。就是走進西藏,仍然狹隘地以中國的陳規陋習為標準,也是無論如何,不會理解,發現西藏的。
帶著這些思索,我嘗試著寫一些比較小的場景,表達對西藏的認知。就誕生了我的一些中,短篇小說。比如:“嘎瑪堆巴”,“蒼姑寺阿尼” “巫師的女兒”,“瑪吉溫泉”,“第三次生命”等等。
反饋的意見給了我信心。2001初春,我為這部醞釀已久的長篇提筆了。開始,我虛構了一連串的名字。可是,寫作的時候,那些名字,一次又一次地刺痛著我的眼睛,心,也如同一塊平展展的綢緞,突然皺巴巴起來。後來,我決定了選用小說中出現的大多數人物的真名。這也是這部長篇,和以往我的作品的不同之處。
選用地名時,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開始,我把達姆熱稱作蘆葦林,溪卡稱作莊園等等,也是因為無法逾越精神的障礙,最後,我還是選用藏語譯音;有的被更改的地名,我也盡力恢復原貌。比如山南,亞東等地,我就寫為洛嘎,卓木等。另外,西藏的貨幣單位和度量衡,也和中國不一樣。比如,我在書中提到的“克”,和我們平常所說的一公斤等於一千克,不是一個概念。舉個例子,這裡的400克,實為 2800市斤… …總之,我盡力保持原貌:地名,人名,律制,貨幣單位,度量衡等等。
遺憾的是,寫作的時候我接到了移民加拿大的通知。從此,停筆八年。
2008年西藏抗暴傳來,看到中共官媒,甚至某些中國人,再次以救世主自居,毫無顧及地對一個並不了解的西藏社會,進行方方面面的曲解和臆想,就有一種被扼住了喉嚨似的難過,於是,我開始續寫這部小說。
感謝摯友唯色的耐心閱讀和推薦,感謝無數的藏人朋友,尤其是民俗學家仲次仁(Chungtse)和格桑堅贊先生的幫助;感謝允晨文化,繼“傾聽西藏”之後,使我又一次有機會向中文讀者,盡可能地還原一個被共產主義的炮火和官媒,藏匿了半個多世紀的西藏文明。
2010年12月完稿於加拿大卡爾加里
(此文為長篇歷史小說“拉薩好時光”後記)
註釋:
1,夏札先生:指夏札•甘丹班覺。為十三世達賴喇嘛時期西藏首相夏札•班覺多吉的孫子。中共“解放”西藏後,因參加“叛亂”曾在中國的監獄裡,度過二十多個春秋。2,夏札夫人:救過十三世達賴喇嘛性命的擦絨•達桑佔堆的女兒貢桑拉吉。
3,朗頓夫人南杰拉孜:西藏首相夏札•班覺多吉的小女兒拉雲卓瑪的後代,後嫁給司倫朗頓•貢噶望秋的長子朗頓•班覺。四,恰巴•格桑旺堆:拉雲卓瑪的女兒索南卓瑪的丈夫。歷任多種中共官職,文化大革命期間,飽受劫難。五,卡普塞:藏語,油炸果子。6十善:圖博社會的法律規範。即: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兩舌,不惡口,不綺語,不貪心,不邪念,不錯觀。
—原載:朱瑞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