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一夫 :
中國和印度是一個有漫長邊界和悠久歷史的相鄰大國。在長達幾千年的交往中,兩國之間從沒有發生大的爭執和戰事,但是現在兩國之間的邊界爭議,成為一觸即發的衝突導火索。對於當代中國民眾來說,圍繞著1962年的中印邊界戰爭,頗有一些看不懂的問題:中印之間的邊界爭議是怎麼形成的?中國軍隊收復失地以後又為什麼主動放棄?中印邊界衝突的前景如何?最近,李江琳所著《1959 拉薩!》一書,提供了一些史料,讓讀者看到,中印邊界問題走到今天這一步,和西藏問題分不開。
麥克馬洪線的來歷
麥克馬洪線源自於1914年的中英藏三方在印度召開的西姆拉會議。中國的出版物從來不肯把西姆拉會議和麥克馬洪線的來龍去脈直捷了當地告訴民眾,因為有話語權的學者們都得受“西藏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一部分”的緊箍咒約束,於是在他們的出版物裡,怎麼繞著彎也講不清楚了。關鍵的一點是,當英國提出中英藏三方聯合召開會議確定西藏邊界線,時為1913年,而那時,西藏是一個事實上的獨立國家,不僅對內行政管理是獨立的,而且對外也是獨立的。不明白這個前提,就講不清西姆拉會議,也就講不清麥克馬洪線。
1914年西姆拉會議上,費時最長,爭議最激烈,最終達不成協議的問題,並不是印度北方和西藏接壤的邊界問題,而是西藏東部、北部和中國接壤的中藏邊界問題。印度和西藏的邊界問題,是英印代表和西藏代表之間的事情,中國談判代表根本就沒有什麼發言權。中國代表陳貽範傷透腦筋的是,西藏代表提出要把西藏的東部邊境按照歷史往東移,並且準備充足,提出了大量“自古以來”的證據。陳貽範不敢讓步,於是英國代表麥克馬洪出面在中藏之間調停,仿照劃分內外蒙的方法,劃分內藏和外藏,提出內外藏的分界線,內外藏分別處理。麥克馬洪要中國政府接受這條線,條件是承認中國對西藏的“宗主權”,承認“西藏是中國的一部分”。反過來,如果中國政府不接受,它就不承認中國對西藏的“宗主權”。同時,麥克馬洪讓西藏談判代表接受了他劃出的英印北方和西藏之間的分界線,其中把歷來是西藏達賴喇嘛治下的達旺地區,劃入了英印一方。
所以說,麥克馬洪在西姆拉會議上是給西藏劃一個完整的邊界線。英國人以為,這個確立了邊界的西藏,就是英印在北方的安全緩衝區。最後,中國政府拒絕簽字,是由於不能接受內外藏的劃分,還要在西藏和中國的關係上留下一個“將來再議”的機會。而英國代表和西藏代表則就印藏邊界簽署了協議,也就是後來稱之為麥克馬洪線的邊界。
西姆拉會議被英國政府內部和西方學界很多人評論為一次失敗的會議。印度是這次會議的得益者,因為它有了一條在國際會議上簽署了的北方邊界線,包括簽給它的達旺地區。西藏談判代表由於丟失了達旺地區,在會後遭到十三世達賴喇嘛的斥責和貶撤。以後,西藏政府只要有機會就提出,要把達旺地區要回來。
在西姆拉會議上,三方形成的格局是,英國代表和西藏代表為友好的一派,聯合對付中國代表。對於西藏政府來說,它不再覺得英印是一個威脅,反而覺得中國是一個讓他擔心的威脅。這一格局的形成,源自於清末朝廷派川軍入藏,在拉薩胡作非為,逼迫十三世達賴喇嘛流亡印度。可惜,歷來中國政府從沒有人反省過中國在這一歷史階段犯下的錯誤和教訓。西姆拉會議以後,中國和西藏之間在二三十年代陸陸續續地發生過幾次邊境局部戰爭和停戰協定,西藏一直把自己看成是一個完全獨立的國家。中國政府一度在拉薩連一個“外交人員”都沒有。十三世達賴喇嘛圓寂後,中國政府趁機派出以黃慕松為首的弔唁團,才重新和拉薩有了官方正式接觸。據說,在弔唁期間,黃慕松為西藏噶廈政府的高層官員都頒發了一枚“榮譽勳章”,藏人知道這又是老一套伎倆,以後就可以聲稱這是中央政府對地方官員的表彰。噶廈政府於是授予黃慕松一行所有官員“劄薩”的稱號,並附有全套官服,一報還一報,從此大家不提。
簡單地說就是,麥克馬洪線是西姆拉會議的產物,而這個會議和這條線的歷史背景裡,不能抹煞當時的西藏是一個獨立國家的事實。不說明這個事實,自然就講不清西姆拉會議,也弄不明白麥克馬洪線了。
尼周密談
麥克馬洪線以後,西藏和英印之間再沒有發生上世紀初榮赫鵬入侵前那樣的爭議和衝突。西藏沒有“南顧之憂”,麥克馬洪線是起了作用的。但是,西藏政府始終主張,達旺地區等應該從印度還回來。
事情到了1956年。那一年在中國政治上發生了很多事情。中國的土改和社會主義改造到了1956年終於要產生突變了。中國共產黨按照自己的意識形態改造國家,到了最為自信的時刻。在西藏周邊四省藏區,“民主改革”引發藏人反抗,藏人暴動有星火燎原之勢,一些反抗武裝在中共軍隊的鎮壓下,被迫向拉薩方向轉移。中共黨內對於在藏區和西藏的“民主改革”採取什麼策略的分歧意見開始明朗(見范明將軍在香港出版的回憶錄《西藏內部之爭》)。中共一方面決心在周邊藏區把“民主改革”和“宗教改革”繼續搞下去,一方面仍然需要穩住西藏的局勢,要維持和達賴喇嘛及西藏噶廈政府表面上的合作。
年輕的達賴喇嘛那時處於非常困難的境地,他向中央政府呼籲維護藏區穩定卻得不到回應,身為藏民族政教領袖卻無法保護自己的子民。就在這時,他有機會應邀前往印度參加佛誕2500年,他決定向印度總理尼赫魯訴說藏民族的遭遇,作好了要求在印度避難不歸的準備。這樣的做法能夠引起國際社會的注意,從而給中國政府以壓力,抑制中共在西藏和藏區的“民主改革”,以達到保護藏民的目的。
根據范明將軍的回憶,達賴喇嘛的這一心願,當時的西藏工委和軍區通過滲透到西藏政府的線人,早已有所掌握。就在這時,周恩來訪問亞洲多國,在出訪和歸國途中兩次經過印度,兩次都緊急約見正在朝聖佛教聖地的達賴喇嘛,說服達賴喇嘛無論如何不能留在印度,並且承諾,西藏的“民主改革”延後六年不搞,只有在藏人自己願意的情況下才搞。六年以後還可以延長。同時,周恩來他們知道,達賴喇嘛是否能在印度避難,主人的態度非常關鍵。周恩來動員尼赫魯去說服達賴喇嘛回歸。為此,在和尼赫魯密談的時候,周恩來主動談起了中印邊境問題。李江琳在《1959 拉薩!》一書中,引用了尼赫魯收入全集的尼周密談的記錄,以及列為印度政府機密的內部報告。可以說,周恩來的談話,讓印度政府又驚又喜:
“… 麥克馬洪線——我的意思是說,我們一直不知道,直到最近才瞭解這件事。當時的中國政府,也就是說,那些北京的軍閥和國民黨自然是知道的。…我們研究了這個問題,雖然我們從未承認過這條線,然而,英國同西藏有個秘密條約,在西姆拉會議的時候宣佈過。現在這已是既定事實,我們應該接受它。不過到目前為止,我們尚未諮詢西藏政府。我們上次有關西藏的條約裡,西藏人要求我們拒絕接受這條線;但是我們跟他們說,這個問題應該暫時擱置。我相信印度獨立後,西藏政府曾立即就此事寫信給印度政府。不過現在我們認為,應該設法勸說並說服西藏人接受這條線。這個問題也同中緬邊界有關,等到達賴喇嘛返回拉薩後將會做出決定。因此,雖然這個問題尚未決定,而且對我們不公平,但是我們依然認為,沒有比接受這條線更好的辦法。”
這一段話可圈可點。簡單地說就是,儘管從袁世凱到蔣介石的中國政府都不承認麥克馬洪線,周恩來卻相當明確地答應尼赫魯,中國現在將承認麥克馬洪線,只是聲色不動地有一個小小的暗示:“等到達賴喇嘛返回拉薩後將會做出決定”。要是達賴喇嘛不返回拉薩呢?這等於是開出了一個價碼:你讓達賴喇嘛返回拉薩,我們就承認麥克馬洪線。
這段話裡,沒有機會瞭解西姆拉會議之歷史背景的中國讀者可能會有好幾處看不懂。為什麼說“我們尚未諮詢西藏政府”,“西藏人要求我們拒絕接受這條線,但是我們跟他們說,這個問題應該暫時擱置”,“現在我們認為,應該設法勸說並說服西藏人接受這條線”?如果西藏從來就是中國的一個省一級單位,那就根本沒有必要說這樣的話。
事實上,周恩來比誰都明白,西藏曾經是一個獨立的國家,不僅有自己獨立而完整的內部行政管理系統,國防、司法、貨幣、郵政等體系,而且有對外貿易,和鄰國簽署過相關條約。 1914年西姆拉會議上,西藏和英印政府簽訂了有關邊界的協議,此後又簽訂了《印藏貿易條例》,這一條例每十年續簽一次,於是在1924、1934、 1944年續簽。西藏流亡政府首席部長桑東仁波切指出,“所有這些續簽都是英屬印度和西藏以主權國家的身份進行的。”到了1954年,中國政府和獨立後的印度再次討論續簽這一國際條例。這次續簽所簽訂的協定有一個長長的序言,這就是周恩來一向引為驕傲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這就是周恩來講話裡說的“我們上次有關西藏的條約”。這個條約和“五項原則”是對1914年印藏貿易條例的延長續簽,周恩來的講話無異於承認,西藏歷史上作為一個獨立國家對外發生的邊境和貿易關係,都是合法的、有效的,是符合國際法的歷史事實。
而在中印邊境的領土爭議問題上,局面和歷史上倒了過來,是西藏政府堅持要把達旺地區從印度要回來,希望中國的中央政府以其大國的力量幫助西藏做到這一點。而周恩來為了當時中共在展開自己“民主改革”的政治綱領的形勢要求下,答應尼赫魯,“說服”達賴喇嘛和西藏政府來接受麥克馬洪線。
中印邊境之爭
尼赫魯在得到周恩來的承諾後,確實按照周恩來的願望,幫了很多忙。除了給達賴喇嘛施加壓力,勸他回國外,在印度議會裡盡力為中國的形勢說好話。尼赫魯把周恩來看作像自己一樣是從西方帝國主義壓迫下爭取民族自由的亞洲領袖。於是,不難理解,當1962年中印邊境戰爭爆發,印度議會大嘩,紛紛抨擊尼赫魯多年來在西藏和中印關係上欺騙了議會,而尼赫魯本人卻覺得是周恩來背叛了他。尼赫魯不久後去世,西方學界認為,中印戰爭是對尼赫魯精神上最大的打擊。
1956年尼周密談是印度政府解密檔案後,在尼赫魯的著作中公開出版的。除了談話記錄以外,還公佈了當時尼赫魯及身邊助手的筆記,以及印度政府內部絕密的知會。至今國際學術界無人質疑公開出版的密談內容之真實性。
1962 年中印戰爭中,中國軍隊一度佔領了達旺地區,越過塞拉山口,但是立即不戰而退,退回到麥克馬洪線後面。這是為什麼?這一直是個謎。至今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尼周密談內容的披露,也許能夠給我們提供一個破解此謎的思路。周恩來和中共領袖其實最明白,西藏並非自古以來理所當然地是中國的一部分,它曾經是一個獨立的國家,它完全可能獲得完整主權,成為當代國際舞臺上一個主權獨立國家。解放軍入藏並不能保證“收回主權”,所以,放棄達旺地區而得到西藏,還是一筆上算的買賣。西藏政府曾經希望強大的中國能幫他們要回達旺,可惜中國政府即使強大了,也並沒想過幫西藏去要回達旺地區。
與此同時,受中印戰爭的刺激,印度在麥克馬洪線以南強化了邊境地區實際控制,在達旺地區成立了阿魯納恰爾邦。以後,印度還有可能把自己的一個邦“交還”給外國嗎?
達賴喇嘛的和平倡議
對於西藏和周邊邊境問題,達賴喇嘛有著極為雋智的思考。1987年9月21日,達賴喇嘛在美國國會提出五點和平計畫,第一條就是建議把整個西藏轉化為一個和平地區。以後,達賴喇嘛又很多次地闡發了他的這個建議。
達賴喇嘛指出,喜馬拉雅地區的人民,在這裡和平地生活了幾千年了。這個地區歷史上的大小王國之間,是沒有明確邊界線的,在王國之間的邊境上是從來不駐兵的。總的來說,相比世界其它地方,這裡顯然是一個特別和平吉祥的地區。這個地區的和平是由其獨特的自然與歷史條件來保障的。
恰恰是現代國際政治中的主權概念和邊境劃界的概念得以引進和強調以後,喜馬拉雅地區各國之間出現了邊境駐兵和緊張局勢。尊者呼籲這個地區的各國領袖,從共同的佛教慈悲與智慧理念出發,恢復和平睦鄰的狀態。尊者希望,廣袤的西藏高原首先成為無核無污染、不駐兵無軍火的和平區域。事在人為,這是完全可能的。這個和平區域的存在,將對世界和平與人類未來產生巨大的樣板作用。
歷史上,喜馬拉雅地區不少大小王國是西藏的朝貢國,現在獨立的不丹、印度的錫金、拉達克地區,以及印度的阿魯納恰爾邦,歷史上都曾經向西藏朝貢。那裡的各族人民,至今仍然有很多是虔誠的佛教徒,至今仍然視達賴喇嘛為他們共同的精神領袖。對於那裡的人民來說,擁有自己的心靈自由,追隨自己的精神領袖,用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比自己屬於什麼國家重要得多。
中印邊境問題和中印之間的永久和平,只有在西藏問題得到和平解決的時候才有可能,世界的領袖們,只有在擁有達賴喇嘛宣導的慈悲與智慧後,才有辦法找出一個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