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ebecca Novick
出生與成長在康巴偏遠山區村莊的孩子,次旺頓珠(Tsewang Dhondup)最喜歡聽當地耆老講述英雄的傳說。不過,次旺的故事,很可能就要加入當地英雄故事的行列了,也讓世代的西藏子孫傳頌讚嘆。
他的一切再再地證實康巴男子的勇悍,康巴男子素來以驍勇善戰聞名。眼神透露著堅毅,慷慨的微笑和濃密的黑髮,今年39歲的次旺,在位於達蘭薩拉難民中心空無瑣物的房間裡,似乎依然充滿了生命力。次旺的名字,在藏語裡代表的是「長壽」的意思;從他的故事聽來,他還可以活下來,真的令人難以置信。
次旺,出生在四川省甘孜丹科地區的農民家庭;他從來沒有上過學,但他的聰明才智讓他的生意有些成就,在拉薩身兼成衣推銷和經營餐館二職。 2008年3月,他回到家鄉與家人歡慶藏曆新年,而當時在首府拉薩爆發大規模的抗議活動。他的村莊的人們義憤填膺:
「充塞滿腔的憤怒,感覺在這個時間點上,西藏人民不能再像這樣活下去了,我們必須要做一些事情。或許我們的生命因此消失不見,但至少我們的死亡將會喚起社會正義。我聽說,西藏局勢就像是病重痛苦的病人一樣。假如這個病人無法復原了,最好就是早點死了算。」
當城市爆發大規模的和平示威活動,中共國家電視台卻不斷地播放著,這則由少數藏民暴力對待中國人民的報導;基本上,只有在國際媒體上才會真實的報導,這是非暴力的抗議活動。但境內外媒體都忽略了,大規模的抗議活動,隨後如同星羅棋盤般迅速的在整個藏區漫延開來。次旺表示,他對一般漢人並沒有任何特別的不滿。「有些中國人告訴我說,在他們的家鄉,無論如何努力工作都賺不到足夠溫飽的錢。所以他們來到西藏,努力讓自己獲得更美好的生活;我很清楚這些事的。」但是,對於中國當局的感覺 – 特別是政府 – 完全是不同的觀感。
次旺自己的祖父在71歲的高齡,因藏有達賴喇嘛尊者法照,被關押了八個月的時間。這種殘酷對待藏民的方法,次旺說,這就是導致爆發2008年抗議活動的原因。「大家都知道,他們是冒著致命的危險進行抗議;但我們覺得我們同坐在一艘就要下沉的船上,無論如何眼看就要淹死了,當然只好放手一搏,所以只好先跳水了。」
和他的家人私下透過美國之音的電視新聞報導,次旺聽到達賴喇嘛的非暴力堅持。這就是為什麼2008年席捲整個西藏高原的抗議活動,少有中國人受難的原因。
「尊者之於我們,就像太陽一樣的偉大;不論面臨中共多麼嚴苛的虐待,我們永遠不會背棄尊者的教導。並不是因為我們藏人懦弱,而是不願訴諸暴力;置個人生死於度外,以和平示威行動來証明我們堅守尊者非暴力的教導。」
也是透過美國之音的報導,次旺才了解達賴喇嘛的中間道路辦法,其目的是為了「真正的自治」,而不是追求獨立。「說實話,我要的是獨立。」他說,「但我認為西藏人民,皆應服膺達賴喇嘛尊者的指示,而這是非常重要的。」
3月24日週一,次旺加入數百名志願者的行列,從切噶(Chogri)寺上方的山坡鋪設一條水管至寺院下方。大約下午四時許,他們聽到了一些2公里外特赫鎮騷動的聲音;次旺一直等待著遊行示威活動,也能來到他的家鄉,他知道時候到了。他們站在那裡觀看,他看到了好多絳紅色僧袍的影子,並確定是附近南貢(Ngangong)尼僧院的阿尼們領導示威抗議活動(200多名南貢寺的阿尼,再加上約50名噶順〔Khasum〕寺的阿尼);次旺隨即聽到了槍聲。
不發一語,大家不約而同的都放下手上的工具,跑下山坡來到寺院,他們的摩托車都停放在那裡。所有人,包括僧眾,都往鎮上的方向衝過去。沒有車的人,他們盡力的以最快的速度跑過去。
「藏人對於僧人和阿尼非常尊重。當我們聽到槍響,強烈的感覺,必須馬上衝向前去保護他們。我知道我可能會因而在牢裡葬送餘生,或是遭到槍擊射殺,不過我並沒有太多的猶豫。」
甘孜藏族自治州的人們,擁有敏銳的判斷力,以及身為藏人的驕傲,更有對達賴喇嘛尊者的至誠效忠。該地區是北京稱為「西藏的脖子」的地方。他們說,如果能用雙手緊緊鎖住甘孜,那麼便可以控制整個西藏高原。次旺說,藏人在這裡與中國接壤,甘孜的藏人驕傲地身負保衛西藏的重責大任。幾個月後,許多地區的抗議活動逐漸平息,唯獨甘孜的人們仍然在政府大樓外高喊抗議。
「人們的反應,讓我感到非常的激動,」次旺說,「我意識到,這段時間,所有深藏在心中的苦痛,還有對中共政府的仇恨,都能夠和身邊的每一個人共同分享。」
次旺協同百餘輛摩托車組成的車隊一起騎進特赫(Trehor)鎮;這個小鎮上,頓時擠滿了摩托車。無處停車,次旺簡單地把摩托車隨便一停,跑向人群的方向,一邊高呼著「西藏屬於藏人!」、「讓達賴喇嘛返回西藏!」;一邊溜進人群裡,約300多人和他們一起在主要街道上遊行示威。沒有人攜帶西藏旗幟或標語,當然也沒有傷人的利器,所有的人都是舉著拳頭高喊口號而已。
藏人不分年齡、男女老幼,不約而同的加入這次示威遊行;次旺甚至看到有個孩子,才年僅六歲左右。他們被200名武警包圍,有些不經意走出人群的人們,遭到武警以鐵棍毆打。當他們看到這樣的情況,次旺和其他人都趕了過來,用力地把示威者拖離武警的魔爪,回到安全的人群中;他們如此粗糙的策略,事後證明出奇的有效。「警方未能逮捕任何一個人。」次旺自豪地回憶道;但是,說真的,很難接受這樣隨意毆打手無寸鐵人民的行徑。「我和二位中國士兵非常接近,如果我要殺死他們,本來是很容易的。」之於效忠達賴喇嘛尊者的他,硬生生的控制這樣的衝動。「不是我沒有的勇氣去戰鬥,」他很快地指出,「但我覺得還是要聽尊者的話。」
人們自發地走向公安局,表達他們的不滿。當他們到了公安局前時,看到警方早已佈滿了更加極端的措施。隨即約5名公安從公安局的屋頂,向人群噴射催淚瓦斯;甚至有更多的公安從大鐵門後方開槍射擊。次旺說,大約有5人當場受傷(後來的報導把數量更正為約10人受傷)。他們沒有尋求專業的醫療救助,生怕被逮捕,而是回到自己的家,接受他們可以得到的任何治療。
當公安開始射擊,人群中形成了一條縫隙,所有人直接跑到門外自救保命 – 除了一名叫做貢噶的21歲僧人外,他是來自切噶(Chogri)寺200名參與示威的僧人其中之一。貢噶發現自己就在公安局大門前大大的曝了光,且立即遭到槍擊,倒臥在地;次旺衝上前去幫助他。「有句西藏的俗語是這麼說的,當一隻兔子被禿鷹叨走,兔子向天祈請也於事無補。但是就像兔子一樣,我發現自己在心中呼喊達賴喇嘛尊者的加持。」然後,另一名男子出現,兩人一起援救僧人脫險。次旺感到自己左側的身體灼熱疼痛,馬上明白他自己也中彈了。才移動了二步,就遭到子彈擊中他的左手肘。「血從我的胳臂,像噴泉一樣的噴出,我開始覺得頭暈目眩。」在他失去知覺前,次旺努力設法的大喊,「快來人啊!救救僧人啊!」貢噶後來死於嚴重的槍傷。
此時,次旺的朋友,也是他的遠房親戚,洛桑圖登(Lobsang Thupten),騎著摩托車,迅速的抓起次旺,把他拉上自己和另一個抗議者之間的座位;三名男子加快速度出城去,以最快的速度,擺脫緊追在後的警車。
次旺一直處於時而清楚、時而模糊的意識狀態,就在返回他們的村莊之前,他和洛桑察覺到一個奇特的現象。「你絕對無法相信我要說的,」次旺說,「但在那一刻,時間彷彿重力加速般的奇妙,不一會兒工夫,天空變得非常昏暗。我們繼續前行,但警方並沒有看到我們,他們甚至還封鎖了通往我們村莊的道路。」他們停佇在另一個村莊,把次旺藏進一間經堂裡去;一人試著包紮他的傷口,另一人則是以竹竿搭了張擔架,也鋪上了毛毯。 4名男子自願搬運次旺進到山裡去避禍。
上午的抗議行動之後,當局立即出發,挨家挨戶搜尋次旺的屍體。目擊者原以為他被打死了,國際人權組織也通報世界各地他的死訊。
扛著擔架搬運次旺的男人們,決定只在夜間行動,不過因為沒有手電筒,所以需要冒著危險走向嚴峻艱難的地形。「他們帶著我連續走了六個晚上。每次他們絆倒,都讓我疼痛得難以忍受,但是我知道,他們已經是非常的小心了。」次旺回憶道。
接下來十四個月的時間,他們一起躲藏在山洞裡,並且固定在每個月移動一次營地,以測安全。每十天,他們其中一人會走回他們的村莊,再經過十天後返回,並帶回生活所需的物資。這樣例行的行動,是為了減少他們不在村莊的時間,以免引起中共當局的注意。得知次旺的情況,當地群眾開始捐贈的藥物,包括抗生素。因為沒有適當與及時的醫療照顧,兩個月後,次旺的傷口開始腐爛,並且長出了蛆;洛桑不得不利用剃刀切掉次旺壞死的皮膚組織,這個過程讓次旺痛苦難當。「很難忍受這樣的痛,我嘴裡咬住一根棍子,緊緊的咬住,免得太過疼痛,失聲大叫。」
前6個月的時間,次旺只能坐得直挺挺的,無法移動身體的任何一部分。因為長期不斷地與岩石的摩擦,導致他失去腦後稍全部的頭髮。 8個月後,還是只有頭部能夠轉動,完全依賴他的朋友們幫忙他的一切生活起居。十一月的冬天,嚴寒和大雪阻斷了他們的行程,要往更山上去,是更加的困難。他的朋友們輪流揹他上山,有些人遭受凍傷,他擔心他們所面臨的健康和安全的威脅。次旺不禁開始胡思亂想,或許死了,總比陷朋友於危險之地來得好些。「我開始拒絕食物和藥品,」他說,「但他們一直鼓勵我,要我活著才不愧於天地。」
十個月之後,次旺在二位朋友的攙扶下,勉強可以走個幾步路;直到整整一年過去了,他才有辦法不須攙扶的行走。在他能夠行走自如後,三位朋友決定結伴下山返家,只留下一個人來照顧次旺。剩下他和洛桑二人時,次旺說出了一直盤旋在他腦海裡的念頭。「我決定走出去,告訴全世界西藏人民的苦難。我問他是否可以幫我逃到印度去,我知道這趟旅程,沒有他,我絕對辦不到。」
他們計劃前往拉薩找尋可以帶著他們,從喜馬拉雅山邊境進入尼泊爾的嚮導。洛桑知道即使要接近拉薩的機會,也是微乎其微的。次旺和洛桑的照片,被張貼在每個檢查哨,且附有高額賞金的通緝名單上。而且,像次旺和洛桑都是已婚,並育有兩名孩子;恐怕此去,再也見不到家人,但他仍然同意前去。「次旺需要讓全世界知道他的故事,而我也是個有利的証明,所以一定要他一起走。」
次旺這14個月的時間總算是給他熬過來了,16,000英呎的高山上,讓他沒有經過醫治的槍傷,承受極度的痛苦,三餐只能靠著糌粑,酥油和茶。「有時候,我很難相信我曾經歷過這一切;憑藉著純粹的意志力,以及勇敢和有決心的好友們的照顧,我竟然活了下來了。」
他和他的那個應該稱做是「哥哥」的人,騎了十一天的摩托車,再次僥倖、安全地到拉薩。但在這部分的故事中,罕見地讓好動的次旺靜默了下來;他避開敘述任何細節,好保護那些在路途中幫助他們前進的人們。「我可以說的是,這些人非常勇敢和慷慨。我會永遠把他們銘記在心裡。」但最要感謝的人,是洛桑;他們之間的緊密的扶持,大家有目共睹。「我們是如此貼近彼此的生命共同體,他就像是我另一隻眼睛。」
即使在今天,次旺的家鄉還是讓中共當局最為頭痛的問題地區。自由亞洲電台2009年7月17日曾報導,一名叫永丹加措(Yonten Gyatso ),甘孜土生土長的藏人;在昌都的體育場上,演出了一場單獨的抗議戲碼。「他跑了整整一圈體育場,同時也散發傳單。」據報導指出,「聚集在那裡的人們不斷地為他歡呼 …傳單上,這名男子註記上自己的名字,並呼籲大家支援西藏事業。」永丹躲避警方四天的時間,但最後在7月21日被捕。
當兩人在2009年5月抵達印度的時候,次旺和洛桑一直試著讓他們的故事可以傳播出去。次旺有個願望,就是在聯合國提供證詞。「我覺得有義務說出那些別人說不出口的。」他是否認為,西藏人民將再度挺身而出,就像他們在2008年的行動一樣?「如果中共政府不願接受達賴喇嘛尊者的建議,不還給西藏人民應有的基本人權;那麼是的,這樣的事一定還會發生。」當達賴喇嘛尊者不再住世?毫無疑問的,他會更認真的。
英文原文:http://www.huffingtonpost.com/rebecca-novick/the-will-to-survive-one-m_b_246755.html
中譯:黃凱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