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達珍
不知不覺離開故鄉已經 12年了,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這麼多年沒有回家了。如今的我沒有像當初流亡印度的時候那麼期待著回到家裡,提起回家讓我又想起了曾經初到印度北部的小山鎮達達薩拉西藏難民接待站的時候,令人心酸的一段話題。
自八十年代以來每年倆到三千多名藏人包括孩童離開西藏陸續的踏上流亡印度的旅程,他們翻山越嶺,越過飢寒交迫的冰天雪地,承受各種艱難險阻抵達目的地印度北部達蘭薩拉,其目的大多數是一致的。第一拜見自己的精神領袖尊者達賴喇嘛,第二能夠學習本民族傳統語言文化宗教。
這些逃亡者中還包括年僅六七歲的孩童,雖然一路風險是無法估計的,但是他們的父母寧願出高費讓蛇頭將自己的孩子送到印度的西藏學校中,從小接受本民族的傳統文化。不計其數的藏族兒童,被送上這條充滿生命危險的逃亡之路,他們的父母在作出這樣決定時候,要承受如何的心理煎熬?我們都是可以體會的。在印度北部西藏流亡政府中心地達蘭薩拉的西藏兒童村就可以見到部分曾經逃亡出來的時候,在冰天雪地中被凍傷手腳的孩童,其中還有截肢的,讓人觸目驚心當時他們是如何的毅力逃出來的。
出生在世界屋脊雪域西藏首府拉薩的我,小時候家裡生活條件不是很寬裕,但是父母勤儉節約供我們完成學業,從我牽著爸爸的手進入學校大門的那一天起,命中就注定了我要接受一個同自己民族毫無相干的文化。能夠說流利普通話的我在上初中的時候逐漸的進一步對中國歷史發展時期,地理位置及領域有所了解,回想起來遺憾的是那個年代我和我一樣的西藏學生對本民族的歷史宏期和政治變革在學校中一無所獲,包括我們相互談論問題和寫作,寄信全都是運用正方形的漢文字母。那個時候的我,說句心裡話連藏文有幾個字根和字母都不清楚,因為在課堂上用不著,也根本沒有學過,無人重視藏文。到了高中時代我的內心開始漸漸地流蕩著一種自己也無法述說的悲觀,一種民族恥辱的陰影開始圍繞著我,但是我始終把他埋葬在內心深處,不敢流露出來。學校中大多數藏族學生基本上和我一樣從小就接受著完全漢式化的教育,在逐漸疏遠本民族的傳統文化,語言,習俗而他們同樣在一個佈滿歧視,迷惑的社會中成長,卻無濟於事,甚至幸災樂禍呢?我也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一個健康的環境當中成長?
藏人們非常羨慕和嚮往著能夠到佛教聖地印度,因為許許多多的藏人流亡在印度,藏人的宗教信仰非常虔誠,將自己的上師達賴喇嘛視為最神聖的救世主,觀世音化生。哪怕獻出自己的生命代價也不敢違背和污衊上師,做出任何侮辱上師的行為言詞。然而自九十年代開始政府開始在西藏各地實施嚴厲取締藏人懸掛達賴喇嘛法相的活動,該政策在藏人界產生了極大的不良影響。很多藏人紛紛發出不滿的抗議聲,遭到監禁判刑和毒打。父母在家中懸掛和敬拜尊者達賴喇嘛法相之前還要將門窗關好,然後顫顫抖抖地從箱子中取出法相朝拜,他們的行為真的很像地下工作者,事實上是最純潔的沒有任何私心的。至今藏人們仍然被禁止懸掛自己上師的法相在家中,包括在寺院中,違反者一律遭到行事處罰。慢慢的在故鄉周圍所發生的事情讓我感到厭惡了,離開故鄉到遙遠的印度去投靠達賴喇嘛的決心和勇氣每天在增長著。到了印度我就可以虛心的學習本民族文化和傳統習俗,增長自己的英文,未來就無需遺憾了!抱著這樣的心情與 1998年年底我默默的離開了養育和滋潤我的親人與土地踏上了逃亡旅程。
背著父母和家人,在幾位朋友的贊助下,我隨同 22名藏人一起從拉薩乘坐一輛大卡車,兩天後抵達藏尼邊境定日縣境內。在蛇頭的帶動下我們下車在一座山溝中休息了四個多小時,後來才發現那是蛇頭為了方便等到天黑了以後再出發越過邊境關卡,下車後我們就開始了漫長而艱難的徒步逃亡了。天色漸漸暗下去後,我們22人排成一字形開始出發了,其中還包括名6月6歲到9歲的孩童。記得當天晚上我們順利的越過了邊界關卡,然後開始邁向陡峭的山坡,天亮了以後四處都是像戈壁灘一樣的無人煙地區,我們可以大膽的邁入步伐前進了。我們每個人背上背著離家的時候所準備的糌粑,糌粑是藏人最具風味的食物,有益於攜帶的主食,是用炒熟的青稞磨成細粉的,非常健康的食物。可以和酥油茶同時拌用,也可以和清茶以及白開水或者涼水一起享用。除了糌粑還帶了多餘的一雙鞋子和毛毯,是為了救急用的。當我們步行一周的時間裡,那幾位天真可愛的孩童每人背上也背著個小包,等到我們休息用餐的時候,他們就會從自己的包中取出好像是家人所準備的巧克力和點心,還有火腿腸等零食自己享用,不讓我們吃。過了一個星期後,山坡和路途是越來越陡峭,進入尼泊爾邊境的時候還要再晚上夜行,惟恐被邊境軍警發現被抓,晚上行軍就比較方便,不過可苦了這些孩童。再漆黑的晚上步行雖說風險較少,而對我們這些背著沉重的包裹,不能使用手電筒,靠著月光邁動步伐真的很幸苦,經常性的絆倒或者墜入不太深的山溝中每天在我們周圍發生著,幸好沒有生命危險。
走了十多天後,我們的腳上開始起泡了,背上的包裹雖然每天在減少重量,但是對我們來說越來越沉重了,真的很想拋掉它或許可以輕鬆地走動,但是那就等於面臨著餓死。那些孩童更加可憐,話也少了,不像當初出發的時候那樣天真可愛,步伐也逐漸的緩慢了。當我們休息用餐的時候,他們甚至不約而同的請求我們吃掉他們包中的零食,希望減輕重量,想起來真的太可愛了。
有的時候白天在山溝中或者森林中休息,晚上趕夜路,有的時候可以在白天趕路晚上休息,每天的食物就是涼水伴著糌粑吃,吃飽了再趕路!大概走了15天后,我們要翻越大雪山了,巍峨壯觀的雪山屹立在我們的前方,就在那座大雪山上留下了不計其數的藏人足跡,也留下了很多無辜的生命。翻越雪山是逃亡藏人最艱險的路程,遇到壞天氣的話還面臨著凍死凍傷的生命危險,這座雪山被稱為夏宮笨,雪山這邊是西藏之地,雪山那邊是尼泊爾領地。感謝蒼天!我們翻越大雪山的時候天氣還不錯,蛇頭高興地手舞足蹈,之後念誦經文進行祈禱。我們開始爬雪山了,還是一字形排列著,蛇頭最先,然後每個大人之間有一個孩童,我們還被命令戴上眼鏡,因為會有雪盲。周圍被白色的雪山和冰塊圍繞著,我們沒有心情去欣賞這麼美麗的大自然風景,蛇頭挪動腳步後,後面的人開始把自己的腳步挪動到前面人留下的足跡中。就這樣我們慢慢地小心翼翼的挪動自己的步伐跟隨著前面的足跡,每個人的頭髮和眉毛被雪霜覆蓋著開始結成冰,大家顧不得,只是默默的趕路。四處不斷地聽到附近雪山的大雪塊醉入冰窖之中的聲音。現在想起來,如果攝影家能夠拍到那樣的場面,一定可以獲得世界級的桂冠。雖說是雪山,不過我發現腳步挪動的時候,地下全是冰塵上面被雪覆蓋的,稍不留神就會有陷下去的危險,怪不得在翻雪山之前蛇頭對我們講解了很多經驗,他讓我們千萬不要亂動步伐,要緊緊跟隨前面人的足跡挪動步伐,否則整個身子會墜入冰窟中,永遠無法出來。慢慢地爬行了五個多小時後,終於抵達雪山中界限了,我看到被石頭圍起來的大石堆周圍覆蓋著不計其數的西藏佛教五色彩旗,就是藏尼邊境了,也就是說從這裡挪步後就進入尼泊爾境內了。要離開自己的土地了,心裡酸酸的,我們放下包裹,朝著故鄉的方向默默的頂禮三拜,眼淚不停使喚的流落在冰冷的面頰上,再見了西藏!生我養我的親人們!願佛祖保佑我們在不久的將來重逢在雪域聖地!
進入尼泊爾土地後,天氣越來越暖和了,風景如畫,每天在充滿大自然的森林中爬行著,隨著問題也越來越多了。首先是我們每個人的糌粑已經剩下不多了,只夠勉強的吃幾天了,而孩子們更是不願挪動步伐了,索性躺在地上說不走了。蛇頭是一位善良的康巴人,他盡量哄著孩子們說過兩天就到印度了,然後自己花錢從尼泊爾人開的小賣部中買些點心和糖果給孩子們吃。而我索性將自己從拉薩背來的毛毯在尼泊爾一戶小賣部中換了一袋餅乾,美美的吃了三天。晝夜步行了23天我們終於抵達了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西藏難民接待站,接待站為我們提供了食物和住宿還有所需日用品。幾天後我們再有關工作人員的陪同下,通過新德里安全抵達目的地印度北部達蘭薩拉小山鎮,這裡也是聖尊達賴喇嘛的居住之地。
達蘭薩拉西藏難民接待站接待了我們,在接待站我認識了來自西藏康區甘孜的藏族小伙子扎噶,起初我還不敢相信這是事實,看上去皮膚白淨很帥的年輕小伙子,居然雙腿從膝蓋處被截肢了,但是他性格開朗每天總是面帶微笑,和我們談天說地。
扎噶和我很熟了,在接待站有一天他對我說:今生讓他難以忘記的就是長眠在雪山中的兩個小男孩是如何的在他的雙腿上躺著閉上雙眼,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聽了扎噶闡述的逃亡史,我們可算是幸運的了。他們 43人組成的逃亡隊伍,與 1998年年初從拉薩啟程,乘坐兩天兩夜的車子,就開始了晝夜步行的艱難行程了。扎噶述說著他們的經歷:當他們在翻越大雪山夏貢本的時候不幸的命運降臨在他們的身上,天氣突然巨變,封塵滾滾不斷的飄起了大雪。他們迷路了,在積雪幾米深的雪山中默默的直立著,根本無法脈動步伐。蛇頭也毫無辦法向他們一樣站立著,四處遙望,什麼也看不到,如果大家稍微挪動步伐就有危險陷進深不見底的冰窖中!孩子們開始哭喊,大人們開始情緒不穩定,就這樣扎噶他們在大雪中足足站著又坐著熬過了五天五夜。他們當中約有 8人的手腳凍僵了,最慘的就是扎噶本人和兩個 7歲和8歲的小男孩,他們三人的雙腿已經完全不能動彈了,而其他的五人的雙手手指和腳趾凍死了。在雪地中和命運搏鬥艱難熬過五天後,奇蹟發生了,第六天天氣才開始逐漸的轉變,蛇頭認清了方向,知道如何繼續前進了。但是扎噶和倆個孩子的雙腿已經失去知覺了,尤其是扎噶的雙推從膝蓋處完全變色,成為紫色的雙腿了,慘不忍睹!大家相互看望著不知道如何是好,扎噶說話了:請您們放心的繼續前進吧!不要為我們擔心,我們三個會熬過來的,您們趕緊趁機會趕路,到了尼泊爾境內在請求尼泊爾人來救我們,這樣大家不用一起在這裡等死了。大家毫無選擇的情況下,依依不捨和蹲坐在冰天雪地上的扎噶與兩個孩童擁抱道別,開始啟程了,每個人心情很沉重,都在相互加油!同伴們的影子逐漸的消失在前方,扎噶和兩個孩子相互緊靠著在雪地上默默的坐著,期盼著救急人員及時的感到救援他們。過了一會兒,倆個孩子將頭靠躺在扎噶沒有知覺的大腿上,臉朝天開始說笑著。其中年僅 7歲的男孩朵吉說到:哥哥!當初離開拉薩的時候,媽媽給我做了好吃的肉包子,真的很想再吃一頓呀!另外那位8歲的男孩也說到:我也是好想爸爸和媽媽呀!真的好冷呀!話還沒有說完,他的鼻孔流出黑色的血,身子顫動了一下沒氣了!扎噶睜大著眼睛看著男孩,過了幾分鐘,另外那位7歲的男孩朵吉也是身體抽動了幾下,斷氣了!面帶恐懼的扎噶不知所措的望著躺在自己雙腿上的兩個曾經天真可愛的小男孩就這樣離開了世界,命運對藏人實在太不公平了,還沒有看清這個世界的兩個小生命就這樣長眠在這座恐怖的雪山中,在結束生命之前還渴望著吃到媽媽做的肉包子。再也控制不住的扎噶大聲遙望雪山放聲痛哭了,扎噶的哭聲似乎感動了天地,附近的大冰塊和大雪塊紛紛墜落,不斷地發出回音,好像也在和扎噶一起哭泣!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扎噶領悟到,我一定要振作起來,勇敢地走出去。他將靜靜的躺在自己雙腿上的倆個小男孩慢慢地推到在身邊的雪地上,念誦祈禱經文,然後再他們的小軀體上覆蓋積雪,一直看不到他們的身體,就算埋葬了!扎噶將上衣衣服的袖子使勁的用嘴拉到手掌前方,像手套一樣套住自己的雙手,然後沿著早上同伴們離去的足跡,身子向動物一樣,靠著前半身的體力開始慢慢地爬行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爬行了多久,終於在前方看到迷惑不清影子了,扎噶看到了生命的希望,繼續爬行,影子越來越近了,看清了,是同伴們請求尼泊爾人來救援了,扎噶獲救了!被直升飛機緊急送到加德滿都進行搶救的扎噶,被醫生證實,如果雙腿從膝蓋處不截肢的話生命有危險。為了求生,扎噶只能同意截肢了。
扎噶長長地吸了口氣對我說:我這麼年輕就沒有雙腿了,但是我還活著,抵達了自己的目的地達蘭薩拉,拜見到尊者達賴喇嘛,沒有比這更可貴的。但是我今生難以忘懷的就是長眠在雪山中兩位躺在我腿上離開人世的小男孩!
註解:43名逃亡者中,扎噶雙腿被截肢,兩名小男孩長眠在雪山裡,其他五人中倆人的腳趾被截肢,三人的手指被截肢,除了扎噶在達蘭薩拉諾布林卡學習畫畫,其餘五人都已完成學業在各自的領域中發展。
(2010年8月26日完稿於與澳洲)
(博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