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唐丹鴻 :
從一開始接觸西藏,我就喜愛藏人,喜愛他們的文化、他們所秉持的信仰。從他們獨有的彬彬有禮、客氣、詼諧和豪邁中透出的品質,的確很深地打動了我。這種人世間可貴的、給人溫暖和令人深思的品質,與他們的土地和大自然、他們的語言和知識、他們的信念和哲學息息相關。最令我珍視的,就是他們對生命之苦的理解和普遍的同情心。
無法想像那份決絕、那份痛苦
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些我所喜愛的人們裡,會有這麼多人,已經是一百位男女,會在他們身體上澆下汽油、喝下汽油,從容地走到草原上、鄉村小路上、 地方政府門外、小城街道、寺院外⋯⋯在本屬於他們的土地上和天空下,點燃了他們自己,用他們的語言呼號,死在了他們被剝奪的土地上和天空下。
他們呼號的是,再普通不過的道理:一個自尊的民族,要有自己的語言、文化、信仰的自由,以及自己所認可的領袖——但他們的尊嚴被剝奪了,他們的自由被剝奪了,作為一個西藏人的正當權利皆被剝奪。面對外來的、鋼鐵般、無情的意志,也許他們仍然抱有一線希望:在慘烈的自焚中發出的呼號,會讓一個聾啞的局面有所改變?
我可以想像這些自焚者的笑容、我熟悉的眼神,可以想像他們唱歌跳舞、端茶敬酒的神態,推搖經筒的姿勢,可以想像他們怎樣翻開經書,怎樣背誦經文,怎樣供奉八吉祥,怎樣布施給乞丐一些錢物⋯⋯可以想像他們和我們一樣,有自己的口味偏好,喜歡的顏色或氣味,像我們一樣天冷了加衣服,觸到燙的東西會縮回, 可以想像他們與這個世界的聯繫,總有親人是值得眷戀的,總有親人是值得憐惜的,總有親人是放心不下的吧?
我的確無法想像,怎麼會這麼決絕?無法想像這些自焚者生前的痛苦,和在燃燒中的劇痛。我試過把手指伸進火中,想要瞭解那種痛是怎麼回事?只一秒鐘就 縮回了我的手。全身每一寸肌膚燃燒幾分鐘,怎麼可能忍受呢?怎麼可能下那麼大的決心呢?如果有這麼大的忍耐力,為什麼不忍受著活下去呢?
情願他們活下去,哪怕是苟活
同許多焦慮的人們一樣,我想說:「請別用這麼痛苦的方式抗議」,我說過:「別再自焚了,照不亮他們的黑,燒不熱他們的冷」。但這不過是在被屏蔽的外界,徒勞地試圖減輕自己的焦慮。我的生活,我的處境和他們截然不同,價值觀和他們的肯定有差別:我沒有父輩家人被異族殺過,我沒有國家被異族佔領,我不曾被迫講侵略者的語言,我不曾翻過經卷,不曾早晚祈禱,我不曾有過信仰,我不曾面對殿堂上的「四領袖」像,不曾聽過那些異族侮辱我的上師,我不曾被取消過宗教儀軌,不曾被迫罵過深深依止的喇嘛,我不曾面對朝向寺院的槍口,不曾聽見那些全副武裝的人員的吼斥⋯⋯也許,正是因為這麼多我不曾經驗過的、換位想像也難以切身體會的屈辱,使得他們那麼義無反顧?但自焚者的同胞們理解他們,彙聚、堆積、覆蓋在自焚者身上的哈達寄託了超乎尋常的敬重。
無論怎樣,這個我喜愛的民族,他們中的這些自焚的人,離他們的「敵人」那麼近,那些全副武裝的人就在旁邊,那些侮辱他們上師的人就在旁邊,那些剝奪他們自由、摧毀他們文化的人就在旁邊,自焚者卻連指頭都沒碰「敵人」一下。他們留下遺言,給自己澆了汽油,點燃了自己,呼喊:達賴喇嘛回家、西藏自由、西藏獨立⋯⋯然後,他們悲慘地死了。他們所遭的罪,精神上的和肉體上的,都遠遠超過了我的想像。自焚就是一種劇痛的語言,一種劇痛的控訴,告訴我那難以想像的、他們所遭的罪。
母親看見孩子焦黑的屍體,她曾經那麼疼愛、那麼珍惜的孩子,不能想像他們的母親是如何心碎!父親面對蜷曲變形的孩兒,不能想像他們的父親如何心碎!孩子看著父母被燒焦的、面目全非的懷抱,再也不能被擁抱被親吻⋯⋯不能想像他們的孩子、幼小的嗷嗷待哺的孩子如何心碎!我承認,我希望他們停止。我情願他 們活下去,即使是苟活。我害怕談論藏人自焚,而且差不多算是堅持了沉默。
看到了權力者的黑暗與冷酷
我在此艱難地觸及到了這個話題,是因為那些挺立不動或掙扎狂奔的、烈火熊熊和濃煙滾滾的同類,不僅使我看見了自由的意志竟如此堅定,也使我再次目睹了「共產黨人」這類統治者,為了維護黨和這些黨人的權力,他們將怎樣掐滅反抗者的自由意志——
「對自焚者家庭取消享有的低保、救災救助等所有惠民政策,今後一律不得安排。對自焚者所在的村社取消國家投資實施的一切項目,已經安排的一律立即予以調整和取消⋯⋯ 」
「立刻調查各自所屬地區的藏人是否到自焚藏人家中,進行悼念或向自焚藏人家屬捐款⋯⋯公安機關立即採取措施,嚴厲打擊。」
「對參與探視慰問『自焚』者親屬並向『自焚』者親屬捐款的群眾、僧侶要進行批評教育,其組織者和代表群眾、僧侶前往探視者,取消個人及家庭享有低保、救災救助等所有惠民政策⋯⋯」
「對以村或寺院為單位組織大規模捐款、募捐等活動的,取消全村(除五保戶)享有低保、救災救助等所有惠民政策,其村社、寺院三年內不得安排國家投資實施得一切項目,已經安排的一律立即予以調整和取消。」
「對牽頭組織群眾、僧侶探視慰問『自焚』者親屬並強行攤派的⋯⋯從快從重依法打擊⋯⋯書記、村長帶頭參與的⋯⋯立刻對該村開展嚴打整治⋯⋯凡是寺院活佛或民管會組織的,依法關閉寺院。」⋯⋯
一個比一個嚴厲的措辭⋯⋯它的權力太大了!它在告訴我們:黨不僅可以將任何有自由意志的人消滅,而且,它也可以將同情反抗者的人碾碎。這個黨侵占藏人的家園後,使藏人生活陷於赤貧,然後黨再以「低保」「惠民」將自己打扮成「救星」。讓赤貧的婦孺老幼,失去親朋好友鄉裡鄰居的溫暖和關懷。
而這個黨,我們必須把它還原成一些人。他們也是人,是一些有音容笑貌的人,是有父母子女的人,這些黨的人也有眷戀的親人,有憐惜的親人,有放心不下的親人,如果他遭遇不測,親人也會心碎。其實,他們現在是當權者,統治者,但他們能保證子女後代永遠不會淪為權力刀下的肉塊?他們與自焚者們,也是生物意義上的同類。自焚者將這些黨人也看著生命,他們沒有絲毫傷害這些生命的意念。
一個又一個自焚者讓我看見他們高尚的心靈,看到人類為自由和尊嚴而戰的邊界:只要還有一個民族和她珍視的文化遭到踐踏,就會有人把自己燒死,而且前赴後繼,為了尊嚴和自由決意自焚。我們盯著挺立不動或掙扎狂奔的、烈火熊熊和濃煙滾滾的同類,無論多麼難以理解那份決絕,難以面對那份慘烈,但都不會看不見火焰背後的黑暗和冰冷。這片黑暗的石頭和冰冷的石頭,就是那些握有「取消」、「嚴厲打擊」、「嚴打整治」、「關閉寺院」、「開除公職」、「移送司法機關」權力的人。人民從來沒有賦予他們權力,而是他們的前輩和他們,通過殺人搶來的。
(唐丹鴻,四川女詩人,獨立記錄片製作者,曾拍攝有關西藏的記錄片,現居以色列。
二○一二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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