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一夫 李江琳
今天2018年11月1日,是达赖喇嘛和华人量子物理学家对话会的第一天。这次对话会的会场设在达兰萨拉大昭寺(正式名称叫大乘法苑)的大经堂里,会场的布置和以往达赖喇嘛和科学家的对话会一样,正中布置了两个沙发椅,前面是低矮的大茶几,围绕着茶几是科学家们和翻译的座位,然后是几圈椅子,给观摩的客人和旁听的僧侣。经堂的另外一半空间则满满地安放旁听的学生、僧侣的座位。整个会场大约可以坐两百来人。会场外还有一些椅子和软垫,供民众旁听,他们可以通过大屏幕观看会场里的对话。
因为要通过安检,我们提前一小时就到了会场。九点,尊者从大昭寺对面的居所步行来到会场。全体起立,尊者和科学家们一一握手问好,然后招呼大家就座。对话会立即开始。
达赖喇嘛和李远哲院长的开幕对话
达赖喇嘛尊者首先致开幕词。他说,我多年来致力于和当代科学家对话,这样对话的目的有两个。一是扩充知识,这包括对外部世界的知识和对人类内在心智的知识。当代西方科学对于探索、发现和理解外部世界的本质方面有极大的优势,科学技术的发展极大地造福于人类生活,而东方佛教在理解人类心智的内在科学方面有长处。这样的对话可以促进双方的知识,扩展视野。第二个目的是有利于发展教育,发展世俗伦理。
达赖喇嘛说,科技发展在造福人类的同时,也发展出了一些破坏性的工具,如用于杀戮的核武器。这是很不幸的。另一方面,科学已经发现,持续的愤怒情绪会伤害人的免疫系统,愤怒会伤害自身,而内心慈悲的人更平静。大家都喜欢看到微笑的脸,这就是人性。即使是狗,你喂它的时候是微笑着对它,它也知道感恩。即使是鸟,你喂它的时候如果是冷漠地对待它,它取食后马上就飞走了。可见谁都愿意和慈悲的人交往。
达赖喇嘛说,所有主流宗教都传达相同的信息,如宽恕、忍耐、爱和慈悲。但是现今宗教的影响有限,在西方你能看到很多大教堂里空空荡荡。为了人类的内心健康,在教育系统中应该有怎样保持心灵健康的教导。在我们推动内在价值的时候,如果基于宗教的教育效果有限,那么应该基于科学的发现。七十亿人类,都是来自母胎,成长都来自母乳,来自母亲的关怀。小孩子不在乎宗教、种族等等差别,都会互相微笑,都会玩在一起。而我们现在的教育过多关注物质,较少关注价值观。
达赖喇嘛说,我是佛教徒,佛教的修行对我有帮助,这是无法和不信仰者分享的。但是,我们也发现,很多宗教信仰者制造了人和人之间的分裂。虽然所有主流宗教都传达相同的爱和慈悲的信息,但是我们不能认为、也不能要求某个单一宗教是最好的,就像没有一种药是最好的,能包治百病一样。我们要依据科学的发现来帮助非信仰者。世俗伦理是印度的传统。曾经有人跟我说,世俗这个词不太好,因为西方人的世俗一词有反宗教的意思。但是,我们知道,在印度传统中,世俗就是把非信仰者也包括在内。我们的教育中应该有世俗伦理的教育。
达赖喇嘛说,我们已经和西方科学家展开对话长达三十多年了。几个月前,我在台湾讲佛法的时候,台湾的一位组织者,既是科学家,也是佛弟子,说现在是时候了,我们可以和华人科学家一起对话。这一切皆为因缘。我欢迎李远哲院长来到这里。李院长今年82岁,我是83岁。他比我年轻。和华人科学家交流,是特别殊胜的机会。以前当我和西方科学家交流的时候,有时候会有些犹豫,因为西方科学家的文化背景不同,他们的文化中是相信造物主的。虽然我一直主张宗教间的和谐,尊重其他宗教和文化传统,但是西方文化相信造物主概念,而华人和我一样,是佛教文化背景,很多华人是佛教徒。华人佛教传统中的玄奘大师是在那兰陀寺院学习,他在那里遇到了龙树论师的弟子。所以,在佛法传承上,你们的传统和龙树论师的论述很接近。
达赖喇嘛还说,在历史上,汉藏之间有时候打架,有时候联姻。不管喜欢不喜欢,我们要住在一起。既然如此,不如快乐地住在一起。我们在1974年就考虑不诉求独立。我们愿意生活在中国之内,这样西藏在物质发展上可以得到帮助,而在精神生活方面,藏传佛教保存佛教经典特别是那兰陀传统是最好的,在精神层面上我们可以帮助汉人。
达赖喇嘛还指出,西藏是地球的第三极,西藏环境的保护和整个地球相关。亚洲很多大河发源于西藏,所以我们要共同来保护西藏的环境。
在达赖喇嘛致辞后,华人量子科学家的领队,李远哲院长讲话。李远哲说,我在很多场合见过尊者的笑容,见到尊者的笑脸,大家都很开心,都会笑。
李远哲说,科学是一种语言,语言是用来沟通的,而科学就是和大自然沟通的一种语言。我们人类本身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和自然的沟通,人和人的沟通,有时候是很复杂也很奇妙的。他半开玩笑地举了一个例子。他和太太结婚超过五十年了,经常是两人在一起,什么话也不用说,太太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说,我们要学着和大自然沟通。新的科学发现带给人类福利,但是科学家有社会责任。地球资源的超载和污染已经影响了人类。所以我们要探讨这些问题。科学、自然和人文可以结合在一起谈论。
达赖喇嘛插话,再一次提到了佛祖的教导,对任何结论要调查探索得到证明才相信,即使是佛祖本人给你一块金子,你也要用种种方法来检验。(比丘与智者,当善观我语,如炼截磨金,信受非唯敬。)佛教和科学一样,都是为了追求真相。他说,我们以前供奉曼陀罗,认为地球是平的,中心是须弥山。现在我们根据科学的发现和证明,已经放弃了这种说法。
李远哲院长说,有一次,在某个场合,有一个学生问您,什么是快乐?您的回答是什么,您还记得吗?
达赖喇嘛笑着说,我记不得了,你比我年轻一岁,记性比我好。
李远哲说,您的答复是,快乐就是现实和期望之间的测量。您还指出了教育的意义是什么。教育就是要缩小现实和期望之间的差距。
这一可操作的定义,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物理学家们谈量子
李世昌博士讲解了时空对称性和量子物理。他从经典牛顿力学的惯性定律讲起,指出破坏对称性导致对粒子的力。过去七十年里,物理学对基本粒子的强作用、弱作用和电磁作用有了许多了解,这些认识主要基于对称性、量子场论和许多实验的确认。他讲解了一些重要的物理概念,如荷(charge)产生状态(state)的变化,动量(momentum)产生位置(position)的变化,能量(energy)产生时间(time)的变化,洛仑兹对称性,以及区域对称性、规范对称性等概念。他指出,基本粒子的强、弱、和电磁作用都是规范对称作用,都服从等效原理。然后,他解释了基本的量子原理,如叠加、量子扰动、相位等等。
他的讲解很专业,对于大多数非物理学专业的听众来说,听起来很吃力,但是所有人都听得非常认真。
接下来是陈启东教授讲“纠缠的世界”。纠缠是量子力学中最有意思也是最难以理解的现象。根据纠缠理论,当多个粒子在一起并产生纠缠的时候,测量其中的一个粒子的量子态会导致所有其他粒子的量子态坍缩。然而在测量行为之前,粒子却没有确定的状态,而是出于所有可能状态的叠加。他谈到了量子计算,谈到了人类社会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联系。
他请达赖喇嘛予以评论。尊者对量子理论难以用日常常识来理解的现象,引用了佛教中观论的说法,真相(reality)有两个层面,一个是日常的、普通的层面,另一个是根本的层面。
接下来是年轻的陈岳南博士讲解从量子物理学到量子生物学。他说,量子相干性和纠缠态在量子力学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量子世界中许多有趣的概念都很难用日常生活中的经验和直觉来理解与解释。他介绍了非定域性,Leggett-Gard不等式等专门概念。讲解了大家很难理解的量子因果关系,因既在果之前,又在果之后,这就是叠加原理应用于因果律而导致不确定的因果次序。他又介绍了巨观真实性的问题,即叠加原理可以应用于多大的尺度。
最后,他介绍了量子生物学。对于候鸟的长途飞行导航能力,他猜测,候鸟眼睛中可能有某种纠缠旋转的分子,使之能够测定地球磁场,从而找到并保持正确的飞行方向。
最后是来自纽约的林尚佑博士介绍现代光子革命——太阳、灯泡和光子晶片。他的讲解内容是关于现代物理学对光子的研究而得到的技术应用,主要讲太阳能的收集。他说,下一代的太阳能板,将是超薄、超轻而柔软的。
僧侣和科学家的问答
按照尊者与科学家对话的惯例,下午的日程是听众与科学家们互相提问。讨论开始时,尊者的翻译土登晋巴先简单介绍了藏传佛教对实相(reality)的基本观点,以及通过逻辑推理来理解实相的方法,然后由僧侣们提问。
提问开始之前,几位坐在科学家身后的僧人轮流站起来自我介绍。我注意到这几位僧人来自位于印度南方的三大寺,即流亡中建立的甘丹、哲蚌和色拉寺。他们多数穿着“黄坎肩”,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取得藏传佛教教育体系里的格西学位。他们中的几位目前在美国乔治亚州的艾莫利大学学习科学,有的已经学了三年以上,有的刚开始学习不久。我认出其中的一位僧人,有一年我们从美国专程前来旁听心智与生命研讨会时与他途中偶遇,那时他已经从艾莫利大学学成归来,在自己所属的寺院里教僧侣们基本科学知识,成为第一代经由现代教育培训的僧侣科学教师,而他的学生也是僧侣。这是藏传佛教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事。
上午的讨论以理论为主,对于纯粹的外行来说,理解科学家们讲述的内容有相当的难度。然而,僧侣们的提问相当具体,他们对着笔记娴熟地引述科学家们的话,然后提出详细而具体的问题,显然他们不仅听懂了科学家们讲述的内容,也对这些内容进行过思考,或许在午饭期间还进行过讨论。科学家们对他们的提问很认真地答复,常常要回到上午放过的幻灯片再做补充讲解。有时候,僧侣提出的问题科学家难以回答,他们会坦诚地说,目前所了解的知识还无法得出明确的结论。
在僧侣们的提问结束后,一位科学家问正在大学里学习的僧侣们,佛教思维方法与现代科学的研究方法属于两个相差极大的知识体系,身为佛教僧侣,怎样将这二者结合?一位僧侣向科学家们介绍佛学对实相(reality)的理解以及reality的不同层次,而科学家们非常认真地听僧侣的讲述。他说完后,土登晋巴用流利的英语简短概括了他的讲解,并指出佛教通过逻辑、推理来理解实相本质的方式与科学通过逻辑、推理、试验的方法之异同。这时候的讨论就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双方各自向对方介绍自己的领域,各自向对方请教、学习。
我不由想起2013年1月在南印度哲蚌寺举行的第二十六次心智与生命研讨会,那是我们第一次旁听达赖喇嘛与当代科学家的对话。那次的研讨会题为“意识,大脑与物质:佛教思想与科学的批判性对话”,其中一半的内容与现代物理学有关。对于藏传佛教的教育系统来说,第二十六届研讨会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研讨会第一次在寺院进行,旁听者绝大多数是寺院僧侣。也就是从那时起,科学教育正式进入寺院。那次的研讨会也像今天这样,下午由僧侣和科学家们直接对话,互相提问。作为观察者,我注意到僧侣们似乎听懂了科学家们的讨论,但提问不多,提出的问题也比较空泛。五年后的今天,一批经过现代科学教育的僧侣不仅掌握了更多知识,也有了更多的自信。他们与科学家的讨论更加深入和主动。
(达兰萨拉)
来源:博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