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茉莉:
—悼土登額.珠先生之死
流亡藏人土登額珠先生在印度新德里自焚身死的消息傳到北歐時,正是瑞典一年一度的“春夕”節日。按照傳統,這里居住在寒冷地帶的人們在這個春天降臨日子裡都走向大自然,點起篝火,唱歌跳舞一齊為春天歡呼。
孩子說他要和朋友驅車去山上,門外已經有裊裊的篝火煙味兒傳來,我拿起熨斗給孩子熨好襯衫,心中充滿了甜蜜和歡欣。
然而土登額珠先生死了。我們全家頓時默然。
就在生活用寧靜的家庭之樂來賄賂我們的時候,土登額砲骯陘F他的愛和信仰,為了他的西藏,大無畏地化為聖火舌之食,化為聖焰之餐。
一
我和土登額珠先生有過一面之緣。
三月十七日我結束達蘭薩拉的訪問回到新德里,在上飛機前匆匆忙忙地探望了新德里兩處正在絕抗議的藏人。當時在鬧事區已經絕食八天的是六個男女藏人,最大的七十一歲,最小的二十五歲。
志願參加由西藏個青年會組織的絕食活動的藏人很多,但是最後只選了六個,他們代表的正好是六百萬西藏人民。
為了聲援這六個發誓不達目的絕不停止的絕食者,另外還有兩處地方舉行絕食,我在甘地墓園前探望了十五個藏人,他們絕食120個小時以奉陪。
他們在等待聯合國的答復,西藏問題已經到了非高度重視不可的地步了;他們也用絕食的行動告訴在中國境內的藏人﹕我們沒有成為忘記家曏的異邦我們時時刻刻惦念著你們和西藏。
我走進絕食棚,向躺在那裡已經很虛弱的六個人一一問候致意。
一個守護絕食者的外國醫生開玩笑說﹕
“你是中國人嗎,那麼他們都很怕你!”
但我們雙手合十互相祝禱時,眼中都含著淚花。
二
四十幾天過去,我曾經擔憂的事情終於發生。
馬上和印度的藏族朋友聯絡,告訴他們我和他們一樣難過。達蘭薩拉的藏人朋友正忙著迎回遺體——燒傷面積達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遺體,受尊敬的殉道者將在佛教的法事儀式中得到永久的安寧。
朋友們都啞了嗓子,想必眼睛都紅腫著,葬禮時悲憤可想而知,青年會誓言繼續絕食,不達目的絕不停止!
生年六十歲的土登額珠先生,原雅魯藏布江旁扎西倫布寺的一個小僧人,和許多流亡藏人一樣,一九五九年逃到印度後,他先參加修路大軍,爾後參加印度軍隊,退役後為達蘭薩拉寺院廚師。沒有成家的他把退役金和生平所有積蓄都捐給了西藏兒童村。
已是花甲老人的他志願報名參加絕食活動,成為第二批頂替者。他在生前留下遺書說﹕ “我為獲得這樣一個效勞的機會而感到高興,絕無半點悔意。我對達賴喇嘛的中庸之道堅信不移。”
在印度警察為了一個中國解放軍的總參謀長的訪問而強行中止六名藏人的絕食時,他毅然自焚。
身上拖者長長的火焰,他聚集起最後的生命力舉起他的雙手,奔跑著,高呼著﹕
“西藏 必 勝!達賴 喇嘛 萬歲!”
三
這長長的火焰也灼疼了我——一個中國漢人的心。那火焰,那呼喊,使我在北歐怡人的“春夕”節裡片刻不能安寧。
土登額珠先生是為西藏而死的,西藏對於他是什麼呢?
人們眼中的西藏是一個角逐場,是爭奪疆土、擴大軍事版圖、攝取政治利益和經濟資源的地方;而對於像土登額珠先生一樣的藏人,他們的西藏是純潔的雪域、是清澈無比的江河、是牛羊遍地雪花盛開的草原。
人們眼中的西藏是一個國際難題,因為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盤而難以解開;而像土登額珠先生一樣的藏人,他們的西藏是無比崇敬的神地,是金色的廟宇、慈愛的佛祖、和平的祈禱、信仰和思辨哲學的國度。
我接觸的流亡藏人,人人心中有自己的西藏,盡管西藏貧窮落後,但他們愛得那麼深沉﹕ 他們視自己的生命為西藏血管裡的一滴血、西藏眼滴裡的一滴淚。
只要西藏需要,我的藏族朋友都說,他們隨時可以奉獻一切。
土登額珠先生把自己當作西藏的一滴血淚奉獻出來了。
誰能說他比像土登額珠先生一樣的流亡藏人更能代表那十萬雪山、十萬江河的西藏!
四
土登額珠先生身上拖著的那條長長的火焰, 灼疼我們逼得我們中國漢人捫心自問﹕ 當土登額珠先生所代表的藏人發出絕望的求救呼換時,我們做了什麼?
我們閉目塞聽,充耳不聞,因為我們信仰的是“落後就要挨打”,強食弱肉乃天經地義。昔日挨過洋人的打,今日我們力量打更弱的人。昔日我們被洋人的大砲轟掉北京的圓明園,今日我們有能力砲轟拉薩的羅布林卡。大砲機槍是最好的語言,我們為什麼還要公道地談判?
我們閉目塞聽,充耳不聞,因為達賴喇嘛講的是和平,他只是以仁愛的名義請求一點自由。對於不信神的中國人,我們把人家的忍耐當作怯懦,把人家的寬容當作軟弱無能,講和平的人沒有籌碼在手,我們為什麼要聽他說教?
我們閉目塞聽,充耳不聞,這樣,我們以強者的專橫,把藏人往絕望的路上逼。
對於像我這樣的一個漢族流亡者,無論我漂流天涯,我的家還在,我的鄉土依舊,那裡的人們仍然說著我熟悉的語言。只要本族的專制者稍微改變一點,我回去仍然是故士文化的水中魚。
但是命運對像土登額珠一樣的藏人不一樣,他們的恐懼無日無之——故士的文化、宗教、語言和生活方式,正在一天天消失,那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東西啊!
藐視弱者卑微的請求,這樣,我們在把藏人往暴力的路上逼。當希望變成絕望,創巨痛深的藏人,其心中壓抑多年的怨憤,就會像喜馬拉雅山不可預料的雪崩,以另外的形式爆發。
難道我們願意看到﹕ 漢藏兩族人民付出更多的鮮血和淚水為代價?讓我們炎黃子孫拒絕做製造他民族悲劇的共犯!
五
我想像達蘭薩拉的佛號一聲聲悲嗚, 土登額珠先生暫時安息在異鄉的青枝綠葉之間,但他的靈魂卻像雲朵,越過雪山飄向他夢中的家鄉日客則,回到雅魯藏布江邊去了。西藏雪域仁慈的諸神迎接他的歸來。
對於佛教徒來說,死亡是另一次生命的黎明。
這個六十年的人生,如同中國漢族的屈子沉江哀故國,陳天華蹈海敲響警世鐘,土登額珠先生用他火焰中消失的生命昭示﹕
強力無法征服一個民族的心靈!
我—— 一個漢人,在遙遠的北歐的春夕節裡為他祈禱﹕ 你們虔誠嚮往的愛和信仰永存!
(一 九 九 八 年 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