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仲維光:
“達蘭薩拉紀行”匯集了十位大陸海外漢族流亡人士到西藏流亡政府所在地達蘭薩拉訪問,拜見達賴喇嘛,以及對西藏問題的重新思索,這其中有民運人士﹑記者﹑大學教師和知識分子。書中的內容主要是圍繞達賴喇嘛的記述。
達賴喇嘛,在塵世中是神的象徵,所以,到達賴喇嘛那裡去,本來主要是佛教信徒,以及那些對生命感到神秘﹑對人生感到難以捉摸的人。自從達賴喇嘛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以後,塵世間去的人多起來了,甚至超過了信徒和對生命惘然的人。
到達賴喇嘛那裡去,世俗間的人懷著各式各樣的心情﹑目的:虔誠的人追求真善美,來這裡尋找支持;從事政治的民運人士,有人希望找到同道者,有人則籍此抬高自己的身價,制造更多的影響;新聞工作者希望獲得更多的信息;地域主義者希望找到支持者。
達賴喇嘛聰明﹑睿達,他沒有讓任何人失望,然而也沒有隨和﹑遷就任何人。他讓所有人離開達蘭薩拉後依然有充分思索的餘地。
但是,從達賴喇嘛那裡回來的那些人,是否在達賴留給他們的天地中思索了呢?這本“達蘭薩拉紀行”就是最好的答案。筆者也是作者中的一員,因此也應該由讀者來檢驗。我以為這樣閱讀這本書應該是最好的方法,不然的話,那些無緣見到達賴﹑沒有讀過他的言論文章的善良的讀者,可能會受這些作者的影響,以為達賴是政客,是藏獨,是西方的棋子,是塵世中的漁獵者。
我記得,關於我拜見達賴,有一個報道,台灣“新新聞”的一篇報道,小標題是“達賴說,台灣人不是中國人! ”然而事實是,那次達賴談到台灣,笑著說,我到了台灣,他們的相貌﹑語言和習慣等一切和中國人都一樣,但是他們卻說他們不是中國人。達賴對此表示難以理解。
“達蘭薩拉紀行”不可避免地涉及到達賴喇嘛和藏人今天最關心的問題,因此,在這本書中您會看到,達賴喇嘛是如何看待﹑思索自己的文化和民族問題的,他是不是一個地域主義者﹑一個“本土”意識強烈的政治鬥士,以及他是如何看待西方和西方文化的。
在我重新翻看這本書的時候,再次感到,在這些問題上,達賴喇嘛的豁達﹑包容﹑天真﹑質樸﹑睿智,他熾熱的感情,還是從每個作者的筆尖都流露了出來。從這本“達蘭薩拉紀行”對達賴的描述中,我也想到,我們是否應該超越那些表面現象,從內在的深處得到更為實質性的啟示?如果能夠如此,那麼“達蘭薩拉紀行”就能通向更遠的天地。
或許讀者可以感到,達賴喇嘛平和的論述和感情,使這些都曾是馬克思一元論史觀﹑無神論滲透到血液中的漢族知識精英,不知不覺地感到了西藏文化的珍貴價值,接受了達賴的觀點。然而,僅此並不夠。對於並非藏人的漢人而言,達賴喇嘛展現的,我認為,重要的不僅是觀點﹑看法,而是他那更為深層的感情,和他看待文化問題的方法。
去年,德國保守的基督教民主聯盟的一位領導人提出,在德國,德國文化是“主導文化( LEITKUT的UR)” ,這在保守的德國社會甚至也引起了大嘩,由於批評強烈,他最後不得不收回這個提法。但是,在德國的中國人中,卻有很多人“理所當然”地接受這種提法。這其實是很令人深思的現象。在藏族人面前傲慢,和在西方人面前自卑,思想基礎其實是一個,那就是失去了自己的文化根基,失去了自尊。面對達賴,回顧百年中國的歷史──我們中國人的思想文化史,我們應當自問,我們的精神是否已經被我們的“知識精英”打斷了脊梁?如果您看了“上海寶貝“ (大陸的一本流行小說) ,看到那些或嫁個洋人﹑或沾了點洋氣,就挾洋自重者,或者,如果您看到了那個島上的人對殖民者的阿諛,就更會覺得達賴喇嘛精神的過人之處,更會覺得我們應該反省。在達賴面前,陸上的和島上的,其實在精神上都折了脊梁。
照理說,達賴喇嘛或許會逢迎西方,因為在他流亡的四十年中,絕大多數支持都是來自西方,甚至幾乎可以說他的生存在很多方面必須依靠西方;又因為他對現代的很多東西非常好奇﹑想往,他也不囿舊規,對佛教的很多看法非常“現代” ,但是,他不阿諛任何一方,不卑不亢,在艱難中有尊嚴地生活,並且在世界上,給西藏民族帶來了尊嚴。
從達賴喇嘛那裡回來,我們應該反省為什麼過去我們認為西藏文化非常落後,需要我們來解救?如果這個問題真的認識到了,如果支持西藏人不再只是停留在所謂民運的政治需要上,那麼,在新的“認識論”基礎上,在真正感到平等的人權基礎上,我們就會知道自己的尊嚴在什麼地方,也就會反省對自己民族文化的偏激。
從達賴喇嘛那裡回來,如果一方面變了,開始歌頌西藏文化,另一方面卻繼續謾罵中國文化,仔細想來,您肯定會發現,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在“達蘭薩拉紀行”中曾經提到一位西方記者的話,中國的苦難,藏族人沒有責任,但是藏族人的困難,漢族人卻有很大的責任。這是千真萬確的,“中國”給達賴喇嘛和藏族人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但是,達賴從來沒有仇視過中國文化。
如同陸上和島上平行的自卑,島上和陸上也有平行的對自己文化的自殘,一些地域主義者,除了認同曾經奴役過自己的人外,更仇視自己的列祖列宗。但盡管如此,或許達賴喇嘛的包容應該能夠給我們一些啟示。
魏京生(七月十三日)在德國法蘭克福的演講中說,搞政治的人就是有野心,沒有野心就回家過日子了。這話聽來似是而非,但是卻混淆了權力野心和人超越自己的追求﹑願望。他忘記了,每個人都有食欲﹑性欲﹑求知欲,有欲的人就會有追求,有追求的人,就會有更遠的目標,如果把更遠的目標稱為野心,那應是比權力追求更為開闊的生命追求。達賴喇嘛理想宏大, “野心”彌漫於宇宙,但是,他是包容的,光明的,美好的。 “達蘭薩拉紀行” ,或許能讓人們看到這些。人間需要野心才能發展,但是,只有這種禁錮不住的野心才是創造性的,而不是破壞性的。
到達賴那裡去。一個知識分子到那裡去,尋求的是對於知識和道德的追求和探索。
到達賴那裡去。重要的是帶著腦袋,帶著人性,帶著追求和反省,而非名利!
二零零二年七月二十三日,德國埃森
原載:民主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