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betan藝術家Losang Gyatso的新作品
文/唯色:
他們可能知道那一刻,不但會出現在許多國家的電視上,還會出現在遮天蓋地的網路上,不說別的,就在Youtube上,只要搜索Jokhang【1】(大昭寺),前十頁至少有十多個視頻,拍攝於那個時刻。他們應該知道的。他們應該早就接到通知,那個上午,將有二十多個外媒記者,在3月10日之後,首次來到已被關閉整整十七天的Jokhang。各自都做好了準備:當局指定了一些惟命是從的博巴(藏人)去演戲——“那些朝拜的人,都是幹部假裝的,都是騙人的……”,這是他們在那一刻說出的真相;顯然他們有備而發,可是這麼做,會付出怎樣不可測的代價,他們不會想不到。結果,原本打算展示圖博(西藏)有多麼幸福與自由的獨角戲,一下子穿幫了,露餡了,因為他們參與了!他們沖出來,圍著記者們,悲切地喊道:“不,我們沒有自由!達賴喇嘛是無辜的……”至於去看戲的記者們,終於看到了最具有新聞效應的驚人一幕,被當局操控的拉薩之行,轉瞬間,使操控者原形畢露。據說那驚人的一幕,大概持續了十五分鐘。我清楚地記得,就在當晚,我從網路上看到了其中短短的幾分鐘,“仿佛有一種挖心般的劇痛”【2】,難以言述。
但他們肯定不知道,數月後,那一刻,已被一位藝術家,用藝術的方式再現了。藝術無國界;藝術家也似乎無籍貫,正如無性別的神。但我還是願意冒昧地局限這位藝術家——他,Losang Gyatso(應該加上“la”,這是我們的傳統禮節),是Tibetan藝術家。重要的是Tibet,即便他如今住在華盛頓,即便他已有漫長的四十九年(快五十年了),再未回到過雪域故土,但他是Tibetan藝術家。而發生在Jokhang的那一刻,被他,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化作了六個形象;而且,他還把與Jokhang的那一刻如出一轍的,發生在Labrang【3】(安朵拉蔔楞寺)的又一刻,化作了另外六個形象。十二個形象那麼相似,因為原型全都是僧侶,圖博的,本土的,僧侶。十二個形象明顯不同,一個比一個撲面而來,我似乎可以聽見那無聲的?喊,穿過網路,刺透耳膜。
曾經,大清洗的蘇維埃時代,阿赫瑪托娃排隊探望關在獄中的兒子時,一個同樣排隊探望獄中親人的女人,認出了她,在她的耳邊低聲問道:“您能把這個都寫出來嗎?”阿赫瑪托娃只回答了一個字:“能。”這讓那個女人懷著悲哀的希望微笑了。後來,阿赫瑪托娃寫了組詩《安魂曲》,開篇即是:
不,我並非在異域他邦,
也不是在別人的羽翼下躲藏,——
我當時是和我的人民一起,
處在我的人民不幸而在的地方。
作為距離那個恐怖的蘇維埃年代已然遙遠的讀者,我要說,當時當地的所有苦難,因為這組詩而得以永遠,得以銘記。正如同,身為自我放逐異鄉卻心系雪域故土的人,我要說,當時當地的所有苦難,因為Losang Gyatso la創作/再現的這十二個Tibetan形象,而得以永遠,得以銘記。
* * *
Losang Gyatso la在自己的網站【4】上介紹說,他把這些形象用絲網印在鋁板上,有18英寸×18英寸這麼大。鋁板?那就是金屬了,有點重,有點亮,不易碎,但有點軟,易變形,這是我從google上查到的。我還打電話問了北京的一個畫家,他說,這樣的材料,有些藝術家會用;還說,去年邀我去看的一個畫展上,有個中國畫家就是把1937年日本軍人在南京大屠殺的黑白照片,用絲網印在了亮晃晃的不銹鋼上。材料應該不是最重要的吧,也許其他材料也同樣可以實現藝術家的意圖。不過我又覺得,Losang Gyatso la 把那一刻的十二個Tibetan形象,用絲網和鋁板重新再現,一定有他的深意。
我不知我是不是過慮了,我本也不知Losang Gyatso la是如何創作。也許,Losang Gyatso la 平日裏已習慣用這個材料,就像在亞麻上畫油畫,在棉布上畫唐卡,在宣紙上畫水墨。而我在他的網站上,看到他以前畫的那些比寺院壁畫上的色彩還要絢麗、還要繽紛的畫——“多麼美,多麼美,/說不出來的美,/想像不到的美,/我的過去,/我們的過去,/沒有用的過去,真美,真美,真美啊,/拿什麼可以換回那樣的美?”這是我以前寫的詩句,似乎,恰是我何以無盡熱愛Losang Gyatso la 的繪畫的緣由。簡單地說,在他的畫裏,有一個已然消失卻被他珍藏的圖博,有一個被他譽為含有DNA的圖博。那個圖博,對於看畫的人來說,實在是賞心悅目。而對於如我這樣的看畫的人來說,我已經用那些詩句表達了多少惆悵的情懷。
看到Losang Gyatso la的這組作品——我不知道他是何時開始創作的。Jokhang的那一刻發生於3月27日,Labrang的那一刻發生於4月9日,那麼,被稱作 “Signs from Tibet”的十二個Tibetan形象,應該是Losang Gyatso la的最新作品——我很驚訝。且不說,與這之前,他發表在網路上的所有作品相比,多麼地迥異,多麼地突兀,竟像是出自另一個人的手;無論如何,我得說,乍看的時候,或者稍頃後再看,都不是令人愉悅的經歷。直說吧,其實讓我的視覺很不舒服。刺眼……眩目……甚至,那密密麻麻的顆粒似乎會轟鳴;那空白、那大面積的黑,似乎會讓你隨之一起沉陷!但一眼就可以看出,每一個形象源於何處,因何而來;何況都編了號:從Jokhang #1到Jokhang #6,從Labrang #1到Labrang #6,簡單的題目,重複的題目,一目了然。需要說明的是,不止是我,還有許許多多博巴亦看得出。而別人是否看得出,這很難說,但這不意味著任何價值判斷,客觀地說,沒有相同的人文背景,尤其是,沒有3月以來的休戚與共,我是我,你是你。
然而真的讓視覺不適,必須下載了,再在電腦上調整大小。不停地縮小,不停地縮小,這個微觀化的過程非常具有衝擊力,眼看著分散的顆粒漸漸地凝聚成一個人的五官,呈現出這個人的表情是如此激動,如此懇切,似乎在要求你正視,要求你傾聽,要求你尊重,要求你放棄步步緊逼,那一刻於是復活了。但匆忙間,在電腦上多按了一個0,使得比例從100%變成了 1000%,這突如其來的放大,令我措手不及。眼看著所有的顆粒、空白和黑塊,驟然間幾乎充滿螢幕,亂糟糟的,紛紛擾擾的,什麼都看不出來了,什麼也不是了,那一刻在哪?他們每一個人在哪?
在縮小與放大之間,在復原與失真之間,“……一切變了,徹底變了:/一種可怕的美已經誕生。” 這是葉芝的詩句【5】。他還寫了:“不管已說了和做了什麼。/我們知道了他們的夢……”
* * *
我必須要說,Jokhang的那六個形象,對於我是多麼熟悉。記得那個晚上,坐在電腦跟前,一遍遍地重播著那幾分鐘的視頻,我禁不住哀哀地哭泣了。我熟悉的是Jokhang內,那些在文革之後修復的彩色壁畫,以及被酥油燈火薰染的斑駁門扇,更熟悉的是那些僧人的面容,幾乎每一個我都見過,有幾個還跟我說過話,說的什麼我記不得了;有幾個的僧舍我去過,窗戶前擺著盛開的花,屋裏有電視和電腦,說真的,Jokhang的僧眾都有著比較不錯的物質生活;他們都很年輕,有的是很小就跟著年長的僧人生活在寺院裏,通常都是親戚,到了當局允許的年齡就穿上了袈裟;有的是這幾年新招收的,當局給Jokhang規定的編制好像是一百二十名,有還俗、有逃亡就有替補,一直都是百多名。我多麼熟悉他們啊,我為之驚訝和震撼。果然,許多人都為之驚訝和震撼,畢竟在著名的品牌似的大昭寺為僧不同於其他寺院,如同在機關單位有份旱澇保收的工作,也算是在一種體制之內,因此,那些僧人,不顧一切地挺身而出,出於勇氣與信念,更是被逼無奈。
8月,北京舉辦展示盛世帝國的奧運會,我沿安多回到拉薩。第三天是一個星期三,每週最殊勝的日子,別人不知博巴知,都說嘉瓦仁波切(尊者達賴喇嘛)誕辰那天是一個星期三,口耳相傳成了習俗,於是每逢星期三,桑煙特別濃郁,祈禱特別熱烈。但我沒有想到,3‧14之後,還會有這麼多的博巴在星期三,讓彌漫拉薩的桑煙寄託深厚的思念。滿街都是荷槍實彈的軍警,完全是以橫掃一切的氣勢,咄咄逼人地走著或站著。穿過軍人與槍,我急切地走進 Jokhang。多少年來,記不清有多少次,每次都如遊子回家,急切地,走進Jokhang。而這次,我更想知道他們——那些在3月27日,向外媒記者說出真相的僧人——怎麼樣了。
大門右側,幾位負責給遊客售票的僧人如往常一樣坐在那裏,恰是我認識多年的僧人,個個叫得出名字。驚訝佈滿他們的面孔,我壓抑著激動和不安,只能互道“DepoYin-pey(還好吧?)”,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說個沒完。但接下來的回憶,對我來說很難、很難,因為我一直在流淚。3月以來的血與火,不停地浮現在我的眼前,讓我淚流不止……向著神情似乎凝重的覺仁波切(釋迦牟尼佛像)深深地頂禮三次,額頭觸碰到堅硬、冰涼的地面隱約有聲;朝拜的人們擁擠著,與他們挨肩接踵,由左向右,可以把額頭格外親近地觸碰到覺仁波切跏趺而坐的身體:佩戴著奇珍異寶、圍裹著金色絲綢、散發著沉鬱梵香的覺仁波切,跟前堆滿了哈達和錢幣,也堆滿了我們的淚水。是的,我就是在那裏遇到其中一個僧人的。他就是沖著外媒記者大聲哭訴的其中一個,他也是Losang Gyatso la的Jokhang系列中的一個。他不是規尼啦(管香火的僧人),我知道。他是突然跑進來的;他站在規尼啦的旁邊,雙手合十,像是在向覺仁波切祈禱,可是,可是他的眼睛卻看著我。我驚訝地看著他,因為我認出了他,但我能跟他說什麼呢?Jokhang裏面,四處佈滿的攝像頭正在監控,人群裏也有假扮信徒的索巴(特務)正在監視,防不勝防啊。他的眼裏噙滿了淚水,他就那麼看著我像是有許多話要說,可是我們又能說什麼呢?很近地看著他,我忍不住問“Depo Yin-pey”,他含著淚水點頭;我忍不住說“Thukje-chey,Thukje-chey(謝謝)”,已淚流滿面,只得低頭離開。無論如何,見到他還在Jokhang,這已足矣。一個認識多年的僧人走過來,冒險提醒我:“阿佳(姐姐),在這裏不要問什麼,也不要說什麼……”。在Jokhang二樓,又遇到另一個僧人了。他也是沖著外媒記者大聲哭訴的其中一個,他也是Losang Gyatso la的Jokhang系列中的一個。他的周圍還有幾個年輕的僧人,一定也都出現在那一刻。他輕輕地朝我笑著,但那樣的笑容,如同恐懼在發抖,寧願不要看到。我說不出話來,不禁掩面而去。攝像頭在哪?索巴在哪?無論如何,見到他們還在Jokhang,這已足矣。
而Labrang的那六個形象,我不認識。我只去過拉蔔楞寺三次。但我認識與我同齡的喇嘛久美,他曾是拉蔔楞寺寺管會副主任,2006年持護照去印度接受嘉瓦仁波切傳授的時輪金剛灌頂,回來後受到當局懷疑被關押四十多日,後因證據不足獲釋,重返寺院。而他在今年9月初公諸於世的錄影帶中——又是影像,但卻是他單獨一人面對鏡頭訴說長達20分鐘——用真的面孔真的聲音真的名字,對今年3月以來的事件提供了完整的證言。那期間,他又被無端拘捕、刑訊逼供,他差點就死在審訊室裏。在錄影帶中,他說到那次,4月9日,有三、四十個Labrang僧人在外媒記者來訪時,突然間,舉著自己繪製的、十分拙樸的雪山獅子旗跑出佛殿,呼喊道:“我們要求人權;我們沒有人權……”。而那些僧人,數日後大多被抓,遭到毒打,有一個僧人的腿被打斷,至今難以行走,有幾個僧人,嘴裏被插進電棍猛擊,以致精神失常。而喇嘛久美,在錄影帶被美國之音藏語電視節目播出之後,音訊全無。有人說他已經藏匿起來,但有人又說或被軟禁。但顯然他最近已經返回寺院,因為就在 11月4日中午,有七十多個軍警突然包圍他的僧舍,將他抓走。目擊者說,僧舍外面,停著軍車和警報鳴響的警車。目前他下落不明,未來情形也不明……
一個安多友人說,有十多個跟外媒記者講過話的僧人逃走了,藏在牧場上,許多牧民掩護了他們。但是,他們在跟外界用手機聯繫時,被當局監測到所在位置,於是深夜被突襲,幸好獒犬狂叫,僧人們棄帳而逃,軍人們連開數槍,有沒有人被打死打傷,至今不明,而到目前,還有五個人繼續在逃……
* * *
所有的事件都是有各方參與的,因為各方的互動而不斷進展,互為因果,或好或壞。當然也會有缺席者,甚至,那在場的,就有在場的缺席者。相反,雖不在場,卻也有不缺席者,不僅不缺席,就像阿赫瑪托娃說的那樣,“我當時是和我的人民一起,/處在我的人民不幸而在的地方。”
不缺席是有各種方式的。比如這麼一段話:你認為世界有黑暗,但黑暗並不存在。你可以描述不同層次的亮度:微光,暗淡的光,細膩的光,刺眼的光,閃光……但當你沒有持續的光,你有的就只是黑暗,而黑暗是光的缺席。
因此,互動是重要的。在一個互動的過程中,我震撼於Losang Gyatso la創作/再現的十二個Tibetan形象,如同震撼於發生在Jokhang與Labrang的那一刻,當即轉貼在我的博客上。擔心看博客的人們不明所以或已淡忘,又摘選了許多外媒報導那一刻的文字,還張貼了當時拍攝的十張新聞圖片,全都是那期間從網上下載的,一直保存在我的電腦上。十張彼時的新聞圖片,依然有著強烈的震撼力:真實的人物,真實的場景,真實的發生;然而,新聞圖片雖然有其紀實性和即時性,卻也容易時過境遷,被人漸漸忘卻;更經常的,轉眼之間,就已從視野裏消失,惟有與此牽涉的人才會將其融入記憶。甚至那些外媒記者,在舉世關注的當時,千方百計地想要知道跟 Tibet時事有關的任何一個消息,但到了現在,興趣已然轉移了。當然,當時他們也是重要的在場者,正因為他們在場,才發生了那一刻,否則多少個那一刻,都會沉沒在無人知曉的黑暗中。幸而藝術是不一樣的,用藝術的方式復原新聞圖片的那一刻,是一種重新的再現,也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詮釋,反而更有一種永恆的可能性,至少,會讓許多人難以忘卻。
只是,當時在轉貼Losang Gyatso la的十二個Tibetan形象時,我發現一個問題:Jokhang #4和Jokhang #5似乎是一樣的;反復地對照,會不會是Losang Gyatso la重複張貼同一張圖片?我想法向他傳達了這一疑問。Losang Gyatso la很快回復,說果然貼重了,已經做了更正。於是我又去他的網站,下載了新的Jokhang #4,那是一個側面的形象,在新聞圖片上似乎找得到原型。隨之,我也更改了博客。不想,三天后,10月9日,Losang Gyatso la留言給我,說他又用新的作品更換了Jokhang #4,其原型取自我貼在博客上的那十張新聞圖片之一;我立刻打開他的網站,是的,新的那幅,正是在Jokhang與我淚眼相對卻無語凝噎的那位僧人……隨之,我又一次更改了我的博客。
我為自己能夠參與這樣的互動而欣慰。前不久,我剛寫過這樣的文字:
“這是3‧14之後,我第一次回到拉薩。這是3‧14之後,時隔五個多月,我再一次看到環繞拉薩的群山有著屬於拉薩的形狀,再一次聞到穿透拉薩的空氣有著屬於拉薩的味道,再一次聽到無與倫比的拉薩話有著屬於拉薩的韻律……唉,我是這樣地愛著拉薩,每一次回到拉薩,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不但觸及皮肉更觸及我的靈魂深處!可是拉薩日益變得讓我難以啟齒,總使我嘗到類似牙痛的滋味,既然牙痛就說不出口,我擔心總有一天會不會疼得再也無言?
“唉,讓我說吧,說我是這樣地愛著拉薩,在拉薩一天天地缺失下去,在拉薩一天天地挫敗下去,在拉薩一天天地沉淪下去,讓我向世人向族人向親人向我自己,說出這一切!可是,可這也是3‧14之後,當我重又回到拉薩,卻錐心刺骨地發覺,從去年9月至今,這期間,最重要的時刻,我並不在場。因為不在場,我變成了一個“他者”;因為不在場,我只能依賴在場者的記憶和訴說。雖然這些在場者都是我信賴的人,雖然他(她)們的言辭可以披露被遮掩和偽飾的真相,但我還是深感缺憾,並且甚覺羞愧。我正是這樣百感交集地,回到了拉薩。”
而此刻,因為一種互動所帶來的微不足道的參與,似乎最要緊的,是為我自己,解決了糾結內心的某個問題。不缺席是幸福的,足以告慰自己,令自己心安。我思忖Losang Gyatso la亦如此,之前是美不勝收的繪畫,之後是截然不同的這十二個驚心怵目的黑白形象,分別屬於兩種參與:一個是往昔,一個是現實;從這個意義上,過去和現在,他都是一個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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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互動還在持續當中,Sushan chen願意將我的這篇文章譯成英文。來自臺灣的Sushan,是我遠在美國的好友,多年來,觀察和研究當代博巴的文化和社會。前幾日,她在與 Losang Gyatso la見面時,談到這十二個形象何以被命名為“Signs from Tibet”,Losang Gyatso la說Signs一詞本意味著標識,就像是道路上的標識,十字路口的標識,險路僻徑的標識,有著警醒的作用。而這十二個形象,因為特定的時間——今年3月以來,春寒料峭之時;特殊的空間——不止拉薩,兼及多衛康,顯然是自1959年之後,從未有過地,在全圖博爆發了舉世震驚的抗議事件,因此更有著警世的意義。
Losang Gyatso la還解釋了製作這組作品的意圖:“系列的每個影像都取自單一的數碼錄影畫面,再在電腦上重新剪裁、上色、處理。之後再透過絲網印在鋁版上。這部分的技術,我交給一家平常專做交通標識和廣告或公共看版的公司去製作。他們對這些影像的內容毫不知情,也沒有這一類藝術生產的經驗。從兩個面向上來說,攝像媒體經常有把被拍攝對象與觀眾隔離開來的限制:其一,被錄製的影像往往也被攝像機拘束在一個有距離的特定的時空之下;其二,因為攝像機沒有能力在取景框裏把被拍攝的主題和主題周遭的細節分開,觀眾在接收被它收錄的故事的同時,注意力往往也是枝節而曖昧的。透過再處理數碼錄影,我希望排除攝像媒體可以導致的這些傾向;希望經由這些影像與飽含在事件裏的情緒和?事的分離,影像自身的力量與普世性能夠變得清晰起來。”
是的,從新聞媒介的影像轉為藝術的影像,簡單地說,這似乎是一個去媒體的過程。對於我來說,當這組作品分別用Jokhang 和Labrang這兩個地名來做標題時,我不但被一個個獨立的藝術影像帶回當時的事件,以及更多、更多的可歌可泣的往事,尤為深感這兩個地名所飽含的某種特別意味。如果沒有這兩個地名,而只是#1至#6,如同產品的標號,那麼,是不是依然類似於某種無聲的沉默呢?藝術家難以掩飾的認同、情感和立場,因了 Jokhang 和Labrang這兩個地名表露無遺,而這也正是讓我情不自禁地,寫下這篇文章的深情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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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月1日,在英國衛報上有篇意味深長的報導。之前,衛報的記者去了拉薩,採訪了西藏自治區宗教局局長向秋次旺,如是問:大昭寺的三十多位僧人怎麼樣了,他們 3月時打斷來訪記者的行程,說沒有宗教自由,而成為全球報紙的頭條;可是向秋次旺局長,竟然當即矢口否認,說他從來沒聽說過大昭寺發生過這回事,還說“寺院的僧人對於政府的政策與照顧,都非常滿意,非常感激。”
哦,從3月27日到此刻,不過半年多,這個掌管西藏所有寺院的最高官員已經在否認那一刻了。我更相信他是在撒謊,只是這個謊言蠢不可及,不得不讓我慨歎:“佩服啊,這個局長,豬的滿意、豬的感激屬於他,他要的不過是豬的生存權。”
然而,他們最拿手的正是謊言千遍便成真。他們已經在6月3日,在一批港澳臺記者去Jokhang的時候,安排記者們見了三十多位僧人中的一個名叫羅傑的僧人(這好像是第一次出現那一刻的僧人的名字),但這次,他說的話卻大相徑庭。據報導,羅傑表示當時聽信外界謠言,後來才知並不真實,感到後悔。報導還說,他在被採訪時,情緒一度激動,不時低頭……看到這樣的文字,真是心如刀割。
其實為時已晚了,儘管他們依然步步緊逼著,換句話說,他們不也是在以另外一種方式,從另外一個角度出場嗎?在整個事件中,事實上,那個局長以及跟他一樣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員,那些面目各異、身份不同的各族官員,不正是彙聚成了最野蠻的暴戾力量嗎?這樣的在場者,是不是也應該給其立此存照呢?把他們和他們的謊言,用絲網印在鋁板上,公諸於眾,傳諸於世?不過,是不是容易流於漫畫化呢?畢竟他們的形象太像小丑,是那種無恥之尤的小丑。
否認吧,無論怎麼否認,已經覆水難收了,因為“……一切變了,徹底變了:/一種可怕的美已經誕生”;因為“不管已說了和做了什麼。/我們知道了他們的夢……”。而這個他們,是Jokhang與Labrang的僧侶,是 Losang Gyatso la為此創作/再現的十二個Tibetan形象;而他們的夢,也正是,我們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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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篇文章將要完稿之時,我竟獲得一個意外的饋贈:Losang Gyatso la要送給我其中那幅作品——Jokhang #4。這是何其珍貴的禮物!驚喜、感動之餘,我遐想著,當Jokhang #4從美國,這個遙遠的、博巴口中的“Rangwang Lungpa”(自由之地),經由現代化的交通工具,千里迢迢地寄到我棲身的北京,這個看上去威風凜凜的帝國之都成了我的流亡之地,其本身就如同行為藝術;而且,也許,不久的一天,我可以帶著Jokhang #4重又返回故土拉薩,返回輪回與無常中的Jokhang……哦,這飽含著怎樣深長的寓意啊,拿什麼可以換回那樣的美?!
2008年10月13日-11月4日,北京
注:
【1】Jokhang:大昭寺,位於拉薩,中文的藏語音譯又寫成“覺康”、“祖拉康”。
【2】摘自阿赫瑪托娃<俄>的組詩《安魂曲》,譯者野裏,同下。
【3】Labrang:安朵拉蔔楞寺,位於今甘肅省甘南州夏河縣,是藏傳佛教格魯派六大寺院之一。
【4】http://www.gyatsostudio.com/monks_of_jokhang_and_labrang.html
【5】摘自葉芝<愛爾蘭>的詩《一九一六年復活節》,譯者查良錚,下同。
首發北京之春2008年1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