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林照真小姐的「喇嘛殺人」
文/<瑞典>茉莉:
一個台灣女記者帶著她的錄音機在喜馬拉雅山的山區跑來跑去搜尋什麼, – 於是,四十年前的一段已被時光遮蔽的血染的歷史掀開了一條縫隙。
採訪自中共大舉入藏之後西藏人奮起抵抗的過程,這個主意對台灣人林照真來說,開始只是一種新聞記者偶然的好奇,然而後來,那些非同尋常的歷史事件震撼了心靈,她開始了窮追不舍的探尋與叩問。
先後八次,林照真自費前去到印度,尼泊爾山區,深入採訪那些早已堙沒無聞的藏族抵抗運動的老戰士,並閱讀來自各個方面的歷史資料。她的書記錄了從1952年到1969年從藏區內到藏區外大大小小的抵抗戰爭。在她的筆下,一場曠日持久的異常慘烈的抗暴戰爭得以重現。她的書詳細地告訴人們,戰爭這個殺人機器是如何把那千年寧靜的高原雪域佛國變成一個血跡斑斑的屠宰場的。
林照真以她嚴謹認真的資深新聞記者的專業素養,準確地也是史無前例地發掘整理和記述了四十年前地球屋脊上那鮮為我們中國人所知的戰爭。這個並不太政治的年輕的台灣女記者,她可能自己都沒有想到,她採訪了一群被世界遺忘了的人,提供了一些迄今為止尚未挖掘出的真實史料,卻是成功地衝破了中國大陸西藏問題研究的一個禁區,成功地填補了一項歷史空白。
對於台灣人來說是不可思議的遙遠高原的血光之災,年輕的林照真需要花費更多的心血。求實精神是這本著作的特色。由於沒有中國大陸人的關於政治,國家,民族利益,個人感情等種種因素的考慮和忌諱,她的記述比較地公正和客觀。她的採訪和敘述也不斷變換視角,努力讓讀者讀到藏族起義者,西藏政府和中國政府等不同角度的解釋和立場,從而讓人們公正地了解西藏高原抵抗之戰的全貌。
隨著林照真的報道,我們深入到從昌都到拉薩河畔,從藏東到藏北,藏南,仿佛親眼目睹了一場又一場激烈血腥的生死搏殺。那裡,來不及逃走的婦女兒童的屍首遍地,村野萬人坑裡白骨累累,寺院喇嘛們的紅色袈裟映著紅色的鮮血,令人毛骨悚然的場面比比皆是。她的紀實性的平靜筆調給予我們撼動心靈的感覺。對於戰爭恐怖的揭露,就這樣從一個個普通當事人的追述中產生。
全書包括幾百份採訪實錄,每一個「採訪個案」都是當事人刻骨銘心的記憶。每一個個案的當事人……一個個垂垂已老仍然流落異鄉的藏族老戰士,都心懷傷痛地娓娓道出了封存了四十餘年的作戰真相。往日的炮火與硝煙依稀,留下今日西藏問題的沉重陰影。
調查是記者的基本功,但是作為一本記述戰爭真相的著作,作者必須有自己的分析和判斷。在各種不同的記憶和說法版本之間,林照真客觀求實地透過各種敘述現象尋找釀成戰爭的原因,她致力於解答那段歷史留下的諸多謎團。
探尋歷史之謎的目的是為了求真,而不是用來做攻擊對方的武器。在史料真實的基礎上加以不帶情緒的分析和判斷,這樣我們才可以認真地反省,從而尊重寬容,人權這些基本價值,思考如何對待各個民族不同的文化和傳統,以及如何處理今天已經成為世界難題的西藏問題。
對於強權所制造的謊言,對於強勢文化對弱勢文化的歪曲和篡改,林照真的「喇嘛殺人」給我們中國大陸人補上了一課。
1 成功出逃的歷史秘辛
西藏人流亡的哀歌已經吟唱四十年了。那一首哀歌的引子,產生於達賴喇嘛第一次脫下釋迦牟尼佛的袈裟,換上藏族士兵服離開拉薩的那一霎那。長期以來,對達賴喇嘛成功逃亡的原因,中國政府方面和西藏人方面有截然不同的版本,幾乎所有中國方面的記載都提到毛澤東「明鑑千裡」的放人政策,一些中國官員敘述的「主動讓路」故事更是活靈活現,維妙維肖。
在林照真的採訪中,從未透露當時行動內容的幾位西藏秘密策劃者終於詳細地口述出這段歷史秘辛,從而揭開了一段無奈哀愴的「出西藏記」的真相。
對於這段新挖掘出來的歷史秘辛,林照真報道雙方的說辭後力求公正地分析說︰
「西藏人出於民族自尊,絕不相信自己的領袖是在中國人的竊笑偷窺下離開的;而中國方面力圖平叛,沒想到最後竟然讓達賴集團溜到國外造成今日難解的西藏問題,頻頻受到國際譴責, ……中國方面一致對外言論齊一口徑的說法,不能說沒有心理戰的成份在內, …… 。 」
各執一詞無法證明的問題,有時只需要一個小細節作為鑰匙就可解答。林照真在她的書中,好幾處採訪到藏人的回憶,一個小小的令人注意之點是︰拉薩炮擊之後,中國軍隊在羅布林卡及拉薩街頭到處翻查穿袈裟的屍體,想證實達賴喇嘛是否中彈身亡。既然是毛澤東命令中國軍隊主動放的人,還有什麼必要這麼興師動眾地下令尋找達賴喇嘛的屍體呢?
2 從漠然視之到奮起抵抗
在讀林照真的這本書之前,我從來不知道西藏高原上的那場抵抗異族入侵之戰是那樣的慘烈和悲壯。
這場完全自發的人民抵抗戰爭萌芽於1952年年,到1969年才告基本結束,抵死抗爭的時間長達一十七年。
關於這場戰爭的起因,中國政府方面(包括如王力雄一類的持中立立場的研究者) ,都認為「叛亂」起於中共控制的藏區,是因為中共的改革威脅到藏族上層人士的傳統特權,所以他們才鋌而走險。
而林照真的採訪卻告訴我們另外一個直接的原因︰是龐大的中國軍隊進駐西藏,使得物價高漲,西藏下層人民瀕臨飢荒致命的邊緣,因此一個個民間反抗組織才接連成立。
其實,原來一般的西藏人並無現代主權觀念,他們最初幾乎是漠然地看著中國人扛著槍進入西藏。林照真筆下的康區商人說,他們只需要把國民黨的旗幟降下來升上共產黨的旗幟就行了。一些貪生怕死的貴族,往往是最先和中國統治者妥協的人。
當時的藏人用各種民謠來形容中國人進入西藏之後政策的變化,我們從中可見普通藏人對待中國人的態度……從漠然視之,高興接納到奮起抵抗的演變過程。例如︰
「共產黨像父母,大洋多得像下雨。 」這是最初進入西藏的中國人向貧窮藏人大撒銀子的描述。中國人以六,七倍的工資付給給他們趕修公路甚至撿牛糞的藏人,這當然令窮苦藏人歡喜。
然而, 「中國人的政策是濕皮帽子,愈幹愈緊。 」路修好了,中國人的臉色就變了。後來工資越給越少,而且拿東西不給錢,並開始徵調,沒收私人財產和咒罵藏人的宗教。於是藏人流傳的歌謠形象地唱道︰「開始像神鳥杜鵑,悅耳又動聽;其次像善言鸚鵡,巧言狡辯多變,然後像不祥的貓頭鷹,白天睡覺晚上示惡兆;接著像鷂鷹,開始行搶掠;最後像惡狼,連皮帶肉都要吃」
飢餓的藏人只好拾中國軍隊軍馬的糞蛋中未消化的豆子吃,野外到處有餓死的人的累累白骨,藏人面臨的不是造反求生存便是束手待斃的選擇。
在林照真的書中,有大量的篇幅介紹西藏民間「護教救國運動」的產生和發展早。在1951年中國軍隊剛剛打贏昌都之戰,在西藏各地就有零星的人民自發的遊擊抵抗戰,以各自作戰的落後農牧部落對抗中國正規軍。發展到一九五九年,高原上已經建立了兩支有組織的遊擊武裝力量,給中國軍隊極大的威脅。林照真重點採訪記述了這兩支藏族遊擊軍從發起到結束的全過程。
第一支有組織的藏族遊擊軍是在康區(包括今天的青海,四川和雲南等地的藏區)與中國軍隊纏鬥十餘年的「雪域護教志願軍」 。這支以原來抵抗國民黨入侵的黃衣軍為基礎的藏族民兵組織,最後被現代化的中國解放軍趕盡殺絕。令藏族人民歌泣的是,這支民兵組織的絕大部分官兵根據他們的誓言,在自己的土地上流完了最後一滴血。
最後護送達賴喇嘛逃亡印度的「四水六嶺護教志願軍」 ,今天仍然是藏族人民的驕傲。這支以雙叉刀尖為旗幟,組織嚴密的民間抗暴團體,於1958年7月正式成軍前後,轉戰西藏各地寧死不屈地和中國軍隊對抗,得到了西藏三區人民廣泛的支持。林照真以很大的興趣,對這支軍隊從組成,武器裝備,所展開的大大小小的戰役,到接受美國援助,以及最後退入印度的全過程進行了調查實錄。她在指出「四水六嶺」遊擊軍表現了藏族人民頑強的民族韌性的同時,也客觀地報道「四水六嶺」遊擊軍後期內部為了美國援助的金錢而發生內訌的事件。今天,在異鄉回顧往事辛酸的藏人並不諱言,那是西藏血淚抗暴史上的一個恥辱的烙印。
3 西藏政府和達賴喇嘛的兩難
對於藏區風起雲湧自發的抵抗運動,當時已經和中國政府簽訂「十七條」協議的西藏政府態度如何呢?現在有許多中國方面的說法是把「四水六嶺」和「達賴集團」混為一談,說他們是在叛亂問題上是「立場一致」的。
根據林照真的調查,事情並非如此。最初,盡管對西藏政府的投降痛心疾首,但藏人都不得不屈從自己的政府接受投降這個事實,但到了後來,被逼起義的藏人哭著說︰「西藏政府病了」 ,才毅然自發地拿起武器決一死戰。
1952年年初,因為物價上漲面臨飢荒引起拉薩局面混亂,藏人天天寫信給西藏政府,並遊行示威要求中國裁軍,而西藏政府對此沒有任何動作,使得拉薩人民對自己的政府非常不滿。
到了「四水六嶺」成軍的時候,來自康巴的起義者對和中國人合作的西藏政府基本上持不信任態度。他們認為西藏政府的官員都拿了中國人的薪水,所以不能指望他們的支持。當西藏政府得知康巴人決心抵抗,派代表去勸阻他們時,幾次都被「四水六嶺」的首領安珠貢保扎西拒絕接見。使得政府代表非常無奈。
此外,「四水六嶺」遊擊軍在初建軍時還曾在拉薩東方香噶登曲克林寺強行奪取西藏政府的軍械所。當時受政府之命保護槍支的寺院僧人不惜作戰,以「護教」為宗旨的遊擊軍中許多官兵,都流淚要求不要自相殘殺。最後還是把守衛軍械所的僧人捆綁起來,才奪取了政府的槍支。毋庸諱言,當時的西藏政府中的一部分官員是理解和同情「四水六嶺」遊擊軍的反抗的,但是他們都不敢支持遊擊軍,只是在兩難處境中委屈求全。直到事態惡性發展到威脅達賴喇嘛的安全,西藏政府才決定出走,從而和中國政府決裂。
4 美國中情局為何援助藏人
這是一個令今天的中國人特別有興趣的問題。
報載江澤民在會見美國副總統高爾時,曾指責美國一手造成了西藏問題。一些和中國政府口徑一致的宣傳也大力譴責美國自六十年代以來「在金錢上,技術上和武器上對西藏武裝恐怖活動的支持」 ,還指責達賴喇為美國中情局的恐怖活動提供人力資源。
到底是先有西藏人的自發抵抗,後求助於美國的援助,還是先有美國的指使,後有西藏的「恐怖活動」?
5 喇嘛殺人的懺悔
一個頌經念佛的國度面臨崩潰,整個高原容不下一間安寧的寺院,信仰仍然頑強地在貧瘠的異鄉流亡中被堅守……這是西藏人唯一不可被異族強權剝奪去的東西。
戰爭的殘酷和恐怖。那些自發地丟下佛經拿起武器的完全是無奈和絕望地卷入一場以殺戮生靈為己任的戰爭。他們的笨拙。
介紹無數的西藏喇嘛怎樣為了維護佛法,成為殺人的劊子手,以及兩支藏薩迦派黨派臥擊寺的被迫用刀與中國軍隊肉搏,全體寺僧全部壯烈戰死。
女人們拿著香爐,高呼「佛教勝利」,「西藏永固」,讓人掉眼淚。复仇的強烈意念,殺死紅漢人的狂喜,仍然留在記憶裡,令今日手持佛珠的藏人困惑。
對於戰爭中的殺人,許多佛教徒是有懺悔的。但是,沒有聽說過任何參與戰爭殺人機器的中國人反省,在祖國統一至上的集體意識指引下,很少有中國人對「平叛工作」的殘酷有人性的負疚感,不信神靈的人們很難做到站在異族受害者的立場上考慮問題。
1915年,正是日本在台灣殖民已經有二十年之久時,台南市西來庵的在家佛教徒發起反日暴動。當時西來庵董事餘青芳以建立「大明慈悲國」為號,發動大批佛教徒向日本人進行攻擊,其結果是數千人被殺被捕。
佛教徒用暴力反抗異族統治,並非始於西藏。
一切歷史都可以視為當代史,在台灣發生過的,曾有一次我在藏人開的小餐館吃飯,因為頭頂上的蚊子不少,我習慣性地伸手出去打,並發出清脆的手掌聲。這時,坐在一旁已還俗的喇嘛用手遮著臉,苦惱地問我︰「打到了嗎?」我回答︰「沒有。」時,他的態度才轉為愉快,但我真的不敢讓他知道,蚊子的屍體正在我的掌心上。
但是,當我感受到藏人不殺生的一面時,卻又同時發現,他們在家鄉抗暴時,都會沾沾自喜地談他們曾經殺死了幾個中國人,我在訪問中得知許多遊擊隊員原先是個喇嘛,這樣的情形很多,甚至有的喇嘛當了指揮官,還可以做到一面念經,一面下令把犯罪者拖出去宰了,這對我這樣背景的人心中產生了不小的衝擊,於是我才會由此入手,去了解以喇嘛殺人為脈絡所衍生的西藏問題。
6 民族戰爭源於統治者的野心
西藏在中國境內,但是有關西藏戰爭的研究卻只能在國外進行。在政治需要下肆意篡改歷史,以洗淨自己沾血的手,掃除他人反抗的痕跡,這種中國官方的紅色史學研究方式不僅僅限於藏學。我們中國人對於自己用血肉拼搏的朝鮮戰爭,越南戰爭,又了解多少真相呢?
就像中國人記住了南京大屠殺,日本人記住了廣島,西藏人也不會忘記那場摧毀他們民族的抵抗戰爭。然而,如果沒有林照真這樣的記者,也許,我們漢語讀者會失去認識真實歷史的機會。而歷史也可能隨著那些年邁的藏族參與者的去世而悄然去無影。
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說︰人反對強權的戰爭就是記憶反對遺忘的戰爭。
這是一場西藏人和普通漢人絕對不願打的戰爭。那時候,剛剛獲得「解放」不久的中國軍人,誰不願意解甲歸田,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安寧日子呢?誰願意到那自然條件極其惡劣嚴峻的高原去餐風飲露,流血流淚呢?
林照真的書中也記述了一些假如毛澤東是個多少聽取他人意見的人,那麼西藏的歷史絕對要重寫,然而這是毛澤東和他那個中共集團的專制本質決定的。一場中藏老百姓不願打的戰爭,卻讓中藏老百姓付出死傷無數,血流成河的代價。
一切民族的問題都不是因為不同民族存在本身,而是因為有制造問題的民族統治者……是他們的政治野心和統治方式釀成了民族問題。專制統治者是不會從尊重他人的生命和信仰這一點去決定他們的政策的,掌握疆土的遼闊和政權的鞏固是他們考慮問題的唯一的出發點。
不管西藏是否在歷史上屬於「中國」 ,以「共產主義者」自居的毛澤東手下的紅漢人強行進入西藏,使純樸的西藏人民被迫經歷了生與死,血與火的煉獄。這種「統一」大旗下的每一個進軍步伐,都是踩在一具具藏人的屍體上的。
然而,在漢藏兩族的普通老百姓之間,並沒有化解不了的宿怨,並沒有必須世代繼承的仇恨,普通人民祈願的永遠是和平和友誼。
作為一個擁有十幾億人口的大民族,我們毫無必要害怕一個區區幾百萬的小民族去自己管理自己,如果我們今天還不開始把別人的苦難不幸,對他人的不公正對待作為關注的中心,如果我們繼續蔑視他人生存和信仰的權利,那麼我們自己也必然難逃「同謀犯」嫌疑。
作為一個台灣記者,林照真跑遍印度,尼泊爾山區,卻不是為了台灣。她的書呼喚我們人類的共同道德使命……那一段歷史究竟是怎樣發生的?那些謊言,暴力,抵抗和死亡的真相在質問我們什麼?
馬克思和雨果曾經激烈地抨擊八國聯軍(他們自己祖國的軍隊)侵略中國的獸行,今天的中國人包括外國的一些紅色藏學家和紅色漢學家,有幾人能出面為受欺負的西藏人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