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婕绫 摄影/张智龙
「妳一定不能用『达赖』这个简称称呼法王,这很不礼貌,也很伤害我们藏人的感情。」前往达兰萨拉之前,我与藏人朋友札西慈仁见面,想问问他达兰萨拉的现况,提到藏人的精神领袖,他很郑重提醒我。
札西慈仁,第二代流亡藏人,1998年来台,直到2004年才取得中华民国身分证,目前是西藏台湾人权连线理事长。许多台湾民众对他的印象是,每年3月10日都要在西藏抗暴纪念游行中呼吁台湾社会关注西藏议题,以及2008年奥运圣火到日本时,高喊「Free Tibet」冲进圣火传递队中被日本警方逮补。
「为什么呢?」我问。
「主要是中共每次提到法王,都要说『分裂份子达赖』、『达赖集团』,这很不尊重,我们很不喜欢。」
「那我应该怎么称呼呢?」
「妳要说『达赖喇嘛』,如果妳能称呼法王『达赖喇嘛尊者』就更好了。」
在关于称呼的简短谈话里,我发现,藏人们普遍用「法王」或「尊者」来称呼他们敬爱的达赖喇嘛,用「中共」来称呼中国,表示他们的排斥与不认同。
几次与在台藏人接触,无论他们的性格或腼腆或外放,普遍都有着一种安适,没有印象中流亡民族具有的深刻悲情。
「我认识的藏人好像都满乐天的,是我的样本数太少吗?」在与一位到台湾学习中文的年轻藏人访谈中,我提出这个疑问。
「反正,我们都已经流亡啦,还有什么可以害怕或可以失去的呢?再说,无论如何,我们都有达赖喇嘛。」这样的回答,充分反映了乐天精神与对达赖喇嘛的依赖。
「达赖喇嘛」在藏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以及在藏人社会中的深刻影响力是无庸置疑的。然而,我的疑问是,为什么藏人如此推崇他?带着这个疑问,我到了达兰萨拉。
先从几张照片,看看达赖喇嘛在藏人心中的地位及影响力。
曲札嘉措来自青海,年少时与同伴翻过喜马拉雅山辗转到了达兰萨拉,目前是民间组织「国际中间道路民众运动组织」副会长。
「中间道路」是达赖喇嘛为了和平解决西藏问题在1974年提出的主张,主要精神是,藏中和谈时不追求政治独立,而是争取名符其实自治地位的内定政策。
先不谈「中间道路」的内容以及藏人社会的反应,让我讶异的是,偶然中看到曲札嘉措的手机桌布是达赖喇嘛的法相。是的,在藏人社会中,提到达赖喇嘛的照片,都以法相来尊称。
「你的手机桌布居然是达赖喇嘛!」
「达赖喇嘛就是我们的全部。」曲扎嘉措温和的语气中,有种丝毫没有迟疑的肯定。
「我想问一个有点不礼貌的问题,如果有一天,尊者不在了呢?」我迟疑地问出这个在藏人社会里有些不敬的问题。
过去,「达赖喇嘛离世」这个问题,在藏人社会中几乎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讨论的问题,但随着尊者年纪渐长,已经逐渐无法回避。不过在与藏人讨论这个问题时,最好还是先致个歉。
「如果尊者不在了,我就回青海去,回青海做西藏运动。」手机里存了各种尊者法相的曲扎嘉措说。
潘多丹增是我们这一次的翻译,打开她的钱包,里头放的照片是达赖喇嘛的法相。
潘多丹增曾经是中国重点栽培的藏人,她当年的同学,有许多都是目前中国藏区的干部。她在2013年出走中国,流亡印度。
「妳当初为何要离开中国?原本妳可以有大好前程。」我问。
「主要是2008年那一次的镇压,让我受不了,太野蛮了。」
2008年3月发生在拉萨的请愿活动最后演变为武力镇压,被逮捕、失踪的藏人不计其数,藏人社群里流传出各种受迫害的消息。
「我们老家那边有年轻人被抓走,放回来后,臀部的肉都被割下来了。」讲起这些讯息,潘多眼里泪光闪烁。
在那年,潘多有了出走的念头,也开始她这一生茹素的饮食。
「达赖喇嘛尊者就是我们的希望,只要尊者在达兰萨拉,我就会在达兰萨拉。」
在达兰萨拉,有「白色星期三」的活动,这一天,藏人们要穿藏服、吃藏菜、说藏语。这个活动由中国境内的藏地传出,是一个保存自己文化的不合作运动,到了达兰萨拉被正式且全面推行。
「为什么是星期三?」
「因为达赖喇嘛尊者出生那天是星期三。」藏人说。
「有些藏人甚至不吃猪肉,因为达赖喇嘛尊者在金猪年出生。」藏人说。
达赖喇嘛在藏人生活中无所不在,这些景象,在在证明达赖喇嘛在藏人社会中的地位,然而却无法解答我「为何藏人如此尊崇达赖喇嘛?」的疑问。
「在西藏,活佛很多,到处都是活佛,可是不见得每一个活佛都被藏人尊敬,我们主要是看,这个活佛这一世在这世间的修为,他做了什么。」在一次闲聊中,潘多告诉我关于西藏活佛的事情。
「那达赖喇嘛呢?尊者做了什么?」
「尊者很伟大的。妳看,他十几岁就亲政了,当时西藏内外情势很糟,可是他十几岁这么年轻就扛下西藏的责任,甚至在流亡期间带领藏人,给我们希望,教导我们怎么面对这些糟糕的事情。」
我想起到达兰萨拉的第一天,一个印度妈妈(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带着稚龄的女儿(不确定是不是租的),跟着我从街头走到街尾,一路说着「不用给钱,只要食物,宝宝饿了。」
其后,我在达兰萨拉街头,碰上不同的乞讨者,这些乞讨者,都是印度人,他们在自己的国家向人乞讨,然而没有一个在别人土地上流亡的藏人,向人伸手。
「我们藏人不允许自己做这样的事,我们会想办法自力更生,如果我们有族人面临困难,我们也会帮助他,不让他向人伸手。」在访问当地一个民间组织时,受访的藏人回答我关于「藏人不向人乞讨」的疑问。
我想起所读的资料中,流亡之初,达赖喇嘛除了带领藏人建设公路、开垦荒地,更带领藏人设立学校。
「那是真的,我跟你说,我们虽然流亡印度,可是我们没有依赖别人,我们自己修路、垦地,而且你知道吗?我们还帮印度政府打仗。」对于藏人在别人的土地上如何有尊严的生活,札西慈仁这么说。
「流亡政府最伟大的两个成就,一个是建立了民主的体制,一个是保存了西藏文化。」受访的学者这么评价。
1962年达赖喇嘛宣布第一部西藏民主宪法,奠定其后流亡政府民主基础。
藏人行政中央位于上达兰萨拉与下达兰萨拉之间,藏人们直接称呼政府,有最高司法机构、人民议会以及最高行政机构噶厦(内阁),是一个三权分立的政治体。议会的议员及最高行政首长,目前均由直接民选产生。
图书馆、藏医院、罗布林卡等机构除了保存大量西藏文物,更透过各种方式希望保存西藏的文化精神与传承。
而无论是民主体制的确立或是西藏文化的保存,都可以看到达赖喇嘛在其间推动的身影。
「不见得每一个活佛都被藏人尊敬,我们主要是看,这个活佛这一世在这世间的修为,他做了什么。」
如果藏人是如此看待活佛,带领一个流亡的民族,在别人的土地上努力保存自己的文化、即使辛苦依然有尊严的生活,甚至让国际社会用欣赏的眼光看待这个流亡民族。这些作为,如何不令人心服。
信仰也许无法被理性归因,然而我在藏人社会以及生活中,看到达赖喇嘛做了什么。
对于「为何藏人如此尊崇达赖喇嘛?」潘多解答了我的疑问,我也终于承认,因为有达赖喇嘛,藏人真是一个幸运的民族。
2019年4月10日
来源:独立特派员